可在這間小小的、彌漫著紙張與漿糊味道的紮紙店裡,一切都還維持著原樣。
他臉上沒有絲毫慌亂,從櫃子裡抽出一張嶄新的草紙,鋪在台麵上,又端過一盆早已調製好的、質地粘稠的紙漿。
竹為骨,紙為皮,漿為肉。
他的手指在已經成型的竹篾骨架上飛快地舞動,一層層浸透了紙漿的草紙被精準無誤地糊了上去。他的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韻律感。
他仿佛不是在做一件冰冷的手工藝品,而是在用最古老的方式,創造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
屋外,那頭凶魂已經用蠻力撞碎了居民樓的防盜門,一家三口絕望的哭喊聲和撕心裂肺的求饒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薑白充耳不聞。
此刻,他的世界裡,隻剩下手中這個正在漸漸成型的紙人。
塑形、壓實、修邊……
一個最簡單的、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的紙人,在他手中誕生。它沒有五官,麵部一片空白,四肢僵硬,看上去粗糙又簡陋,是學徒都能做出來的東西。
做完這一切,薑白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瓷碟。
碟中盛放著早已研磨好的朱砂,那色澤鮮紅欲滴,宛如剛剛從血管中流出的活血。
他取過一支筆杆上刻著“點睛”二字的最細的狼毫筆,筆尖飽蘸朱砂。
筆尖懸停在紙人眉心正中,相距不過一寸。
他屏住呼吸,整個店鋪內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了。
手腕一沉,穩穩地點了下去。
就在朱砂與紙麵接觸的一瞬間,異變陡生!
那枚殷紅的朱砂點,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一道微不可察的紅光一閃而逝。
原本死氣沉沉的紙人,渾身猛地一顫。
它那片空白的臉上,竟憑空睜開了一雙由墨點構成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空洞與冰冷,卻在睜開的瞬間,直勾勾地轉向了薑白。
它僵硬地活動了一下四肢的關節,發出“哢吧、哢吧”的、令人牙酸的脆響。
然後,對著薑,單膝跪地,深深地垂下了頭顱。
一道乾澀、沙啞,如同兩張粗糙的砂紙在互相摩擦的聲音,在店鋪內響起。
“參見主上!”
薑白看著恭敬地跪在自己腳下的紙人,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他點了點頭,隨手將那支狼毫筆扔進了旁邊的筆洗。
“外麵吵得很。”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門口的方向。
“去清靜一下。”
紙人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站起身。
它走到卷簾門前,那扇由厚重金屬製成的、連成年壯漢都難以撼動的門,在它麵前,脆弱得像是紙糊的一般。
它伸出雙手,抓住門板,猛地向兩邊一撕。
“刺啦——!”
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卷簾門被它輕而易舉地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紙人邁步,走了出去。
此刻,那頭凶魂正用一隻手掐著一個中年男人的脖子,將他提在半空。男人的妻子和女兒縮在牆角,已經因極度的恐懼而發不出聲音,隻能絕望地哭泣。
一道白色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被撞毀的門口。
凶魂停下了即將享用美餐的動作,疑惑地看向這個不速之客。
一個粗製濫造的紙人?
這種東西,連當零食的資格都沒有。
它發出一聲不屑的咆哮,隨手一揮,一道凝實無比的陰氣瞬間化作一隻巨大的利爪,攜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抓向紙人。
這隨手一擊,就足以撕裂鋼板,更是將剛才那個不自量力的道士碾成了肉泥。
然而,紙人隻是麵無表情地抬起了它的紙手。
“嘭!”
一聲悶響。
那勢不可擋的陰氣利爪,在碰到紙人手掌的瞬間,竟如同一個被戳破的氣球,轟然炸成了一團稀薄的黑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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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魂愣住了。
還不等它從這難以置信的景象中反應過來,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經欺近身前。
沒有花哨的招式,沒有絢爛的法術。
就是一記簡簡單單的、樸實無華的直拳。
拳頭,砸在了凶魂的胸口。
沒有預想中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聲沉悶的、仿佛用手指戳破了一張浸濕的牛皮紙的“噗嗤”聲。
凶魂龐大而凝實的身軀,以拳頭接觸點為中心,蛛網般的細密裂痕瞬間蔓延開來。
它緩緩低下頭,猩紅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看著自己正在崩潰的身體。
紙人緩緩收回拳頭,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凶魂張了張嘴,似乎想發出最後的嘶吼,卻隻從喉嚨裡吐出了一縷微弱的黑煙。
下一秒,它整個身體轟然爆開,化作漫天最精純的陰氣,還沒來得及四散,就被夜風一吹,消散得無影無蹤。
從紙人出現,到凶魂湮滅,整個過程,不過三秒。
那戶剛剛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人家,呆呆地看著門口那個靜立不動的白色身影,連哭都忘了。
紙人沒有理會他們,它隻是儘忠職守地站在街道中央,那雙墨點般的眼睛緩緩掃視著濃霧中那些蠢蠢欲動的鬼魅。
凡是被它目光掃過的鬼物,無不發出一陣陣畏懼的嘶鳴,驚恐地向後退去,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紮紙店裡,薑白已經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工作台。
他拿起另一副剛剛紮好的竹篾骨架,低聲嘀咕了一句。
“浪費了一錢上好的朱砂,這筆賬,可得找個地方報銷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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