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羅殿側殿,陰氣凝結如冰。
崔判官盯著桌上那麵裂成兩半的“明心鏡”,鏡麵寶光死絕,已然是塊廢銅。
他那根被反噬的手指,指甲蓋漆黑如墨,一縷縷失控的陰氣正從中絲絲縷縷地溢出。
殿下,牛頭馬麵噤若寒蟬,恨不得將自己縮成兩座石墩。
許久,崔判官才緩緩收回手指,將其深深藏入寬大的袖袍。
怒火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名為未知的恐懼。
他為陰司判官千年,見過桀驁鬼王,審過得道高人,卻從未遇見過這種東西。
不憑法力,不動神通。
僅僅用一手“規矩”,便能隔著陰陽兩界,廢他法器,傷他神魂根本。
硬闖,是死路。
“查。”
崔判官的聲音恢複了威嚴,卻藏著一絲無法磨滅的沙啞。
“但不是去翻生死簿。”
他抬起眼,望向殿外侍立的一道飄忽鬼影。
“溫瓊。”
那鬼影悄然飄入殿中,躬身行禮。
此鬼身形瘦長,麵目模糊,一身更夫打扮,周身縈繞著一層淡淡的神光。
正是陰司專司巡查陽間的日遊神。
“屬下在。”
“你走一趟人間,去江城城南,找到那家紮紙店。”
崔判官一字一頓,每個字都透著凝重。
“記住,隻看,不問,不動。我要知道那店裡究竟有什麼,那匠人是什麼來路。他紮了什麼,見了什麼人,你都給本官一一記下。”
“大人,若被發現……”日遊神溫瓊的魂體泛起波瀾,顯然有些遲疑。
他的神職是巡查孤魂野鬼,記錄人間善惡,對於這種超出規格的存在,有著來自神魂深處的本能畏懼。
“你乃陰司正神,有神職庇佑,隱匿行蹤是你的本分。”
崔判官的聲調裡聽不出情緒。
“他就算再有本事,終究是一介凡人,難道還能看破你的神光不成?”
“……屬下遵命。”
溫瓊不再多言,身形化作一縷青煙,穿過殿門,直奔陽間而去。
崔判官凝視著他消失的方向,眼神幽邃。
他倒要親眼看看,一個凡間的紮紙匠,能立下多大的規矩。
……
紮紙店,後院。
薑白對陰司的暗流湧動一無所知。
他正全神貫注於手裡的活計。
用百年經幡竹紮成的六角鳥籠已經完工,外麵糊上了一層印滿金色梵文的金箔紙,在燈下泛著莊嚴寶光。
他手持狼毫筆,蘸著碗裡那粘稠如血的煞氣顏料,正在為鳥籠的每一根竹篾骨架,描上細密的血線。
筆鋒落下。
每畫上一筆,鳥籠上莊嚴的金梵文便黯淡一分。
而籠子本身散發出的凶戾之氣,就隨之濃重一分。
佛門的慈悲願力,正在被屠場億萬生靈的滔天怨念,一點點侵蝕、轉化,孕育出某種截然不同的恐怖之物。
櫃台後,賬房先生撥動算盤的動作停了下來。
它那空洞的、沒有畫上瞳仁的眼眶,轉向後院的方向,似乎在“凝視”著那隻正在蛻變的鳥籠。
黑漆算盤上,一顆黑玉算珠的表麵,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
江城,城南小巷。
日遊神溫瓊的身影,在正午的烈日下悄然顯現。
他行走於人間,凡人視他不見,車馬徑直穿身而過。
他像一個存在於不同維度的觀察者,冷漠地注視著這座鋼筋水泥城市的車水馬龍。
根據判官的指引,他很快便找到了那條目標小巷。
巷口,兩個便衣軍人正靠著牆根抽煙,眼神卻如同獵犬般,警惕地掃過每一個路人。
溫瓊並未在意,神體一晃,直接穿牆而入。
一進入巷子,他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
外界的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厚繭隔絕,巷子裡安靜得讓人心頭發慌。
陽光明明能照進來,卻沒有一絲溫度,反而讓牆角的青苔顯得愈發陰冷。
空氣裡,飄浮著一股紙張、墨汁與檀香混合的味道。
這味道很尋常,可吸入神體,卻讓溫瓊感到一陣莫名的沉重。
他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
紮紙店的門臉不大,招牌褪色,顯得有些破舊。
店門敞開著,一盞橘黃色的暖燈透出光亮,與巷子的陰冷格格不入。
溫瓊停在門口,沒有貿然進入。
他催動神力,雙目之中泛起一層幽光。
天賦神通,“洞幽”。
可看破虛妄,直抵事物本質。
他要先看看,這小小的店鋪裡,到底藏著什麼玄機。
視線穿過店門,落向店內。
牆角堆著半成品的紙人紙馬,櫃台上擺著一排排靈位牌。
一切都顯得那麼普通,普通到就像陽間隨處可見的一家紮紙店。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那個坐在櫃台後的賬房先生身上。
一個紙人?
溫瓊心中剛閃過一絲不屑,那賬房先生就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