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臉上的慈悲莊嚴,第一次出現了凝滯。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錯愕。
好似一位得道高僧正與人探討宇宙生滅、六道輪回的至高真理,對方卻冷不丁地問他,你家廟裡的房梁是什麼木頭,結不結實,能不能拆下來做把椅子。
邏輯,在這一刻斷裂。
禪心,竟也起了波瀾。
劉根捧著粥碗,大氣不敢出。
他見過老板把鬼王當顏料,把神隻當礦渣,把泰山當磨刀石。
但對著一位渾身冒金光、腳踩蓮花的活佛,開口就要拆人家廟,這還是頭一遭。
這已經不是膽子大了,這是根本沒有那個概念。
“施主說笑了。”
法海雙手合十,聲音依舊空靈,卻少了幾分飄渺,多了幾分人間煙火的鄭重。
“貧僧前來,是因察覺天地規矩異動,萬法紊亂,想來此地尋求一個答案。”
“答案?”
薑白終於將視線從法海身後的虛空,也就是他想象中金山寺的位置,挪回到了僧人身上。
他上下打量著法海,像是在評估一件從未見過的器物。
“金山寺的梁,可是沉香木?”薑白問。
法海:“……”
“不是?”薑白眉頭微皺,“那便是紫檀木,受佛法浸潤千年,木中必生佛性,紋理如菩薩低眉,用來雕個鎮尺,品相應該不差。”
法海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的修行在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驗。
他決定不再與薑白進行這種跨越維度的“交流”。
言語是無力的。
法海不再多言,他伸出右手,白皙細膩的掌心向上。
嗡——
一朵虛幻的金蓮,在他掌中綻放。
蓮開十二品,每一片花瓣都烙印著繁複的經文,梵音禪唱自其中傳出,浩瀚的功德金光照亮了整個後院,將原本陰森詭異的紮紙店映照得如同靈山聖境。
金蓮之上,一方小小的佛國淨土正在演化,有菩薩講法,有羅漢坐禪,有天女散花。
這是他的“道”,是他苦修數百年的佛法精粹所化。
他想讓薑白看看,這世間,除了“材料”與“手藝”,還有更高的存在。
劉根當場就看傻了,手裡的粥碗差點掉在地上。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那金光洗滌了一遍,通體舒坦,恨不得立刻跪下,皈依我佛。
就連一向隻認錢的賬房先生,算盤都停了,紙糊的臉上露出一種名為“數據溢出”的呆滯。
然而,薑白隻是瞥了一眼。
然後,他搖了搖頭。
“花裡胡哨。”
兩個字,如同兩記重錘,砸在了法海的佛心上。
“你這朵蓮花,根基不穩,榫卯結構鬆散。”
薑白拿起石砧上的一柄小刻刀,對著那朵金蓮虛空比劃。
“功德之力與寂滅之意強行糅合,能量對衝導致內耗,逸散了至少七成。聽這梵音,音律駁雜,毫無章法,說明你的佛國裡,連個統一的度量衡都沒有。”
他像一個最嚴苛的工匠師傅,在點評一個學徒交上來的、一無是處的作品。
“你這手藝,不行。”
薑白下了最終定論。
法海的臉色,第一次變了。
從錯愕,到震驚,再到那抑製不住的駭然。
因為薑白說的,全對。
他這朵“掌中佛國”,是他融合了《大日如來真經》的“功德法門”與《心經》的“寂滅禪意”所創,兩者本就存在理念上的衝突,他雖強行捏合,卻始終無法做到圓融如一,這也是他修為的瓶頸所在。
此事,天知地知,他知。
可眼前這個凡人匠人,隻看了一眼,就將其中的關隘弊病,剖析得一清二楚!
“空有想法,可惜了這身功德。”
薑白放下刻刀,似乎覺得連指點都有些浪費時間。
他隨手從櫃台上拿起一張裁剩下的黃紙邊角料,兩根手指捏著,對著那朵金蓮輕輕一拂。
“規矩,要純粹。”
隨著他話音落下,那張普通的黃紙,竟無火自燃,化作一縷比發絲還細的金線,閃電般射入法海掌心的金蓮之中。
下一刻,異變陡生!
金蓮劇烈震顫,原本駁雜的金光瞬間內斂,變得純粹、凝實,宛如琉璃。
蓮台之上,那混亂的佛國淨土轟然崩塌,又在瞬息間重組!
講法的菩薩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