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徹底籠罩了小小的院落,破舊的木門隔絕了外麵的寒氣,也暫時隔絕了那些令人心慌的流言與風險。
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土炕的一角,將三個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搖曳不定。
李鐵柱再次將那個小小的、溫熱的破布包掏出來,這一次,他的動作不再像第一次那樣帶著顫抖的激動,而是多了幾分鄭重的儀式感。
他小心地攤開在炕席上,露出裡麵依舊皺巴巴,卻似乎比剛才顯得“豐厚”了些的毛票和硬幣——那是明天準備投入的“巨款”本錢,一毛多錢,還有那張能換實實在在糧食的寶貝糧票。
李母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牢牢黏在那堆錢票上。她伸出那雙布滿老繭、裂著口子的手,指尖因為緊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而微微發抖。
她沒有立刻去拿,而是先撩起衣角,反複擦了擦手,仿佛怕手上的塵垢玷汙了這來之不易的希望。
她先拈起那張一兩的糧票,就著昏黃的燈光,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邊緣,好像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什麼易碎的珍寶。
“…糧票啊…”她喃喃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種久違的、近乎夢幻的唏噓,“…能去糧站換棒子麵了…實實在在的糧食…”
然後,她才開始數那些錢。她把毛票一張張捋平,硬幣一枚枚擺正,極其緩慢地、一個一個數著:“一分…兩分…五分…一毛…一毛一…一毛二…”
她數得很慢,很認真,仿佛不是在數錢,而是在進行一項極其神聖的儀式。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專注而蒼老的側臉,那上麵有一種複雜至極的神情——有難以置信的微光,有久旱逢甘霖般的渴求,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沉甸甸的憂慮。
數了一遍,她不放心,又極其緩慢地數了第二遍。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乾裂起皮。
小丫早就按捺不住,扒著炕沿,小腦袋湊得近近的,眼睛瞪得溜圓,跟著母親的手指頭移動,小聲地跟著念:“…一毛…一毛一…”
終於,李母數完了。她抬起頭,看向兒子,嘴角極其艱難地、生疏地向上彎了彎,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卻比哭還讓人心酸。
“…一毛二…加上糧票…不少了…真不少了…”她說著,聲音嘶啞,像是感慨,又像是說服自己,“你爹在的時候…一天工分也才…”
她的話沒說完,就哽住了。那些短暫的、模糊的關於“好日子”的記憶碎片,反而更尖銳地刺破了眼前的窘迫。她猛地低下頭,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
“娘,等明兒個賣了錢,咱先去稱點糧食,熬稠糊糊喝!”李鐵柱趕緊開口,試圖驅散那沉鬱的氣氛,語氣裡帶著刻意營造的輕鬆和展望,“再割一小條肥肉膘子,煉點油,以後煮菜湯也能見點油花了!”
煉油?肥肉膘子?小丫聽到這幾個字,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口水不受控製地分泌,她使勁咽了一下,充滿期待地看向母親。
李母卻被這話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臉上的那點微弱笑意瞬間被恐慌取代:“可不敢瞎說!煉啥油?有點棒子麵糊口就阿彌陀佛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尾巴可不能翹到天上去!這錢…這錢得仔細算計著花…”
她說著,眉頭又緊緊鎖了起來,重新看向那點錢,眼神變得無比凝重,仿佛那不是錢,而是一堆亟待解決的難題:“…七個蛋…本錢就是一毛多…明天萬一…萬一賣不掉呢?萬一讓人逮住呢?這本錢不就折進去了?咱…咱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啊柱兒…”
喜悅是如此的短暫,巨大的生存壓力和對外部風險的恐懼,像兩座大山,瞬間又把她那剛剛挺起一點的腰杆壓彎了下去。她開始反複摩挲那些錢幣,嘴裡念念叨叨,計算著最壞的可能性,越算臉色越白。
李鐵柱看著母親這患得患失、驚弓之鳥般的模樣,心裡堵得難受。他知道,窮困和恐懼已經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了母親的骨子裡,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消除的。
他深吸一口氣,正想再安慰幾句,忽然想起什麼,從另一個兜裡摸出一個小小的、方方的、花花綠綠的紙包。
“小丫,看哥給你帶啥了?”他晃了晃那紙包。
小丫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過去:“啥?哥,是啥?”
就連沉浸在憂慮中的李母也投來了疑惑的目光。
李鐵柱小心地揭開那層薄紙,露出裡麵三顆小小的、紅色的、硬邦邦的水果糖。
那是他回來路上,用今天賺來的錢裡額外的兩分錢,在村口代銷點買的。糖紙粗糙,糖體也顯得有些廉價,但在油燈下,卻折射出誘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