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這聲音並不如何洪亮,卻異常清晰、沉穩,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獨特力量,仿佛蘊含著某種無形的威儀。如同在滾沸的油鍋中滴入一滴冰水,瞬間讓嘈雜的現場為之一靜。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開的紅海,不由自主地向兩側退開些許。一道身著緋色官袍、腰係玉帶的身影,排開眾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來人約莫五十歲上下,麵容清臒,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明亮而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此刻正緊鎖眉頭,目光如炬,穿透混亂的人群,精準地落在那被刀鋒抵喉、卻仍倔強高舉奏疏的年輕秀才身上,更落在了侍衛小旗官那殺氣騰騰的臉上。
正是以剛直敢言、不避權貴而名動朝野的禦史韓宜可!
他步履沉穩地走到對峙雙方的中心,那緋紅的袍服在秋陽下如同一團沉靜的火焰。他先是目光如電般掃過林霄高舉的油紙包裹,仿佛要看清其中蘊含的分量,然後才凜然轉身,正對著持刀的小旗官,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耳中:
“陛下自登基以來,屢下求言之詔,廣開言路,渴聞民瘼。此子雖衣衫襤褸,行為或有狂悖,驚擾宮禁確屬不當!然——”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禦史特有的凜然正氣,“其既口稱身負萬言書,欲上達天聽,所奏者乃關乎民情國事!縱其人有千般不是,其所呈之疏,豈非正是陛下孜孜以求之民情實況?豈非正是我等臣子理應代為上達之黎庶心聲?!”
這一番話,引經據典,直指朱元璋多次頒布求言詔書的聖意,將林霄的“狂悖之舉”瞬間提升到了“傳達民情”的高度。他站在那裡,身形並不高大,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暫時隔開了林霄與那冰冷的刀鋒。
那小旗官顯然認得這位以“愣頭青”著稱的韓禦史,臉上頓時露出極其為難的神色,刀勢雖未撤,但壓在林霄脖頸上的力道明顯鬆了半分。他硬著頭皮爭辯道:“韓大人!此獠公然衝撞宮禁重地,咆哮宮門,驚擾聖駕!按律當斬!卑職職責所在,豈敢因一狂生胡言而廢弛宮規?若人人都效仿此獠,宮禁威嚴何在?聖駕安危何係?!”
他搬出了宮規和聖駕安危這頂大帽子,試圖壓過韓宜可的“言路”論。
韓宜可聞言,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向前逼近一步,清臒的臉上寒霜更甚,目光銳利如刀鋒般直視著小旗官,聲音反而更加沉穩,卻蘊含著更重的壓力:
“規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陛下常訓示臣等,凡事需體察實情,不可拘泥僵化!若此疏中所言,純屬胡言亂語、誹謗聖朝、惑亂人心——”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屏息凝神的官員們,聲音陡然帶上一種沉痛而決絕的力量,“屆時,再依律嚴懲,明正典刑,將其罪狀昭告天下,以儆效尤,猶未晚也!”
他猛地抬起手,食指如戟,直指小旗官身後巍峨的宮門深處,聲音陡然拔高到頂點,如同洪鐘大呂,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然!若其中所言,確有其事,乃至關乎國本社稷、黎民倒懸之苦!爾等今日因拘泥小節而擅殺言者,阻塞聖聽,使民情不得上達天聽!爾等——”他目光如電,掃過那些持刀侍衛,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砸落,“豈非成了那蒙蔽聖聰、助紂為虐之幫凶?!爾等,可擔得起這阻塞聖聽、隔絕天顏之滔天大罪嗎?!”
最後一句“滔天大罪”,如同驚雷般在廣場上空炸響!韓宜可須發微張,一股浩然正氣勃然而發,竟將那持刀侍衛的氣勢都壓下去幾分!他不僅是在質問小旗官,更像是在向整個僵化的官僚體係發出振聾發聵的呐喊!周圍的官員們,無論是胡黨還是清流,此刻都悚然動容,看向韓宜可的目光充滿了複雜的敬畏。
這一頂“阻塞聖聽”、“隔絕天顏”、“助紂為虐”的大帽子扣下來,其分量之重,足以讓任何一個侍衛小官粉身碎骨!小旗官和他身後的兵士們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握刀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他們職責是護衛宮禁安全,但更核心的職責是忠於皇帝!如果真被扣上“隔絕天顏”的罪名,那絕對是萬劫不複!
就在這僵持的刹那,韓宜可身形一動,快如閃電!他並非衝向侍衛,而是徑直走向那個被兵士奪下後隨意扔在地上的油紙包裹!在小旗官及兵士們被那“滔天大罪”震得心神失守的瞬間,他已俯身將其穩穩撿起,緊緊攥在手中!
那包裹入手的一刻,韓宜可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掌心的微汗和那油紙下紙張的硬挺輪廓。他心中亦是一震。而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的林霄,在刀鋒壓力稍減、眼角餘光瞥見韓宜可成功拿到奏疏的瞬間,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強壓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呐喊。
瘋狂刷屏:“成了!成了!快遞簽收成功!簽收人是韓青天!賭贏了!這波血賺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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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精神衝擊和劫後餘生的鬆弛感同時襲來,林霄幾乎是憑借著本能,瞬間完成了表情管理的切換。他倏然收聲,停止了所有徒勞的嘶喊和掙紮,頭顱深深地垂了下去,隻露出亂發下蒼白消瘦的側臉和脖頸上那道刺目的血痕。方才的瘋狂與決絕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一種疲憊到極點、仿佛認命般的沉寂。他蜷縮著身體,任由兵士粗暴地反剪著雙臂,但那瘦弱的脊背,卻在破碎的衣衫下,依舊保持著一種異乎尋常的、近乎執拗的筆直。像一株被狂風驟雨摧折卻尚未徹底倒下的蘆葦,更像一幅精心設計的、名為“忠直死諫未遂”的悲情剪影。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所有的力氣和希望都已寄托在那份落入韓宜可手中的奏疏之上。
人心於無聲處劇烈浮動:
官員人群中,一個身著孔雀補子緋袍、麵皮白淨、眼神陰鷙的中年官員見狀,嘴角扯出一絲陰惻惻的冷笑,對著身旁同僚低聲譏諷道:“嗬,韓愣子這‘魏征再世’的戲碼,倒是演得愈發爐火純青了。為了個不知所謂的瘋秀才,竟敢拿‘阻塞聖聽’的大帽子壓侍衛?真當自己是都察院的擎天白玉柱了?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語氣中充滿了不屑與挑撥。
不遠處,一輛裝飾簡樸卻透著皇家氣度的馬車正緩緩經過宮門,準備駛離。車簾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掀開一道縫隙。簾隙間,露出一張溫潤如玉、眉宇間卻隱含憂思的年輕麵龐,正是太子朱標。他溫潤的眉宇微微蹙起,清澈的眼眸中帶著一絲疑惑和關切,低聲詢問車外隨行的屬官:“前方何事喧囂?”
屬官連忙躬身靠近車窗,語速飛快地低聲稟報:“回太子殿下,是一落魄秀才,似有瘋癲之狀,竟於午門外叩闕死諫,高聲呼喊民情國事。現已被侍衛拿下。韓宜可韓禦史恰在近旁,出麵阻攔侍衛行刑,並奪下了那秀才的奏疏,言辭激烈,言及…阻塞聖聽之罪。此刻雙方正在僵持。”
朱標聞言,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有對生民疾苦的本能關切,亦有對規矩禮法的重視,更有一絲對韓宜可這剛烈性子的無奈。他沉吟片刻,目光掠過人群中央那緋紅的身影和被按在地上的襤褸書生,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既是韓卿出麵…此疏便由他按製遞交通政司吧。按流程上達天聽便是。莫要在此糾纏喧嘩,更莫要…誤了父皇上晌批閱奏章之期。”話音落,那隻修長的手輕輕一擺,車簾隨之無聲落下,隔絕了外界的紛擾。馬車平穩地駛離了這片剛剛掀起波瀾的廣場。
車簾落下的瞬間,韓宜可也感受到了那道來自太子的目光。他緊握奏疏的手更用力了幾分,心中明白,太子此舉,既是對他行為的默許,也是對他的一種無形約束——按規矩來,莫要再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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