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卷出場的流程依舊緩慢而折磨人。
考生們需要再次經過吏員簡單的核驗身份和試卷數量,才能被允許走出那扇象征著煎熬結束、或是命運審判開始的沉重貢院大門。
重新呼吸到外麵相對自由、冰冷的空氣,幾乎所有考生都下意識地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長長地舒氣。
然而,這輕鬆的表情之下,隱藏著的卻是更深層次的忐忑不安、對結果的殷切期盼、以及巨大精神壓力釋放後的深深疲憊。
寒窗苦讀十數載,乃至數十年,無數個日夜的嘔心瀝血,家族父老的殷切期望,個人的前途命運,儘數係於這三場考試,這區區幾張試卷之上。其重量,足以壓垮任何堅強的神經。
林霄隨著緩慢移動的人流,機械地向前走著。身體因連續三日蜷縮在狹小號舍中、保持高度緊張的書寫姿勢而變得異常僵硬酸痛,每一個關節都在呻吟抗議。
然而他的大腦卻異常活躍,如同脫韁的野馬,根本不受控製地、一遍又一遍地回顧著剛才所寫的文章,逐字逐句地重新審視、推敲、咀嚼。時而覺得某處論證精妙,切中要害,必能引人注目;時而又覺得另一處措辭或許不夠嚴謹,可能犯了某種忌諱,心緒如同暴風雨中的秋千,劇烈地上下搖擺,不得安寧。
“應該...還算行吧?經義題穩如老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策問題...雖然說得有點多,有點狂,但好歹撓到癢處了吧?老朱不就好這口‘直言敢諫’嗎?雖然我這是精心設計、包裝過的‘直言’...唉,不想了不想了,儘人事聽天命,再想下去腦子要炸了...”
他用力甩了甩頭,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些紛亂擾人的思緒甩出腦海。
他抬起頭,目光下意識地在逐漸散去的人群中徒勞地搜尋,似乎想再次捕捉到那個驚鴻一瞥的青衣身影,然而入目皆是陌生的、興奮或沮喪的臉孔,一無所獲。
心下不免湧起一陣莫名的、空落落的悵然。
正待低頭繼續隨著人流挪動,卻冷不防差點與一人撞個滿懷。定睛一看,竟是那位與他同處一個號舍區域、考試期間曾對他投來倨傲不屑一瞥的考生。
此刻對方麵如死灰,眼神渙散空洞,嘴裡反複喃喃自語,如同夢囈:“完了...全完了...破題就偏了...定然是偏了...十年心血...付諸東流...”
林霄側身默默讓過,心中亦是暗歎。科舉之路,便是如此殘酷,千軍萬馬,獨木橋窄,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瞬間便能將人打入萬丈深淵。
自己若非有那番離奇遭遇和皇帝那“特彆”的“關照”,此刻境遇,恐怕比眼前這人也好不了多少,甚至可能更糟——他連輸的資格都沒有,輸即是死。
他繼續隨著人流往外走,快到貢院街口時,喧囂聲稍減,卻意外地在一個冒著滾滾熱氣、生意頗為興隆的湯餅攤前,再次看到了“他”。
那位青衣“少年”正獨自一人,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小口地、秀氣地啜飲著,似乎也在借著這滾燙的食物,驅散考試帶來的疲憊和體內的寒氣。
冬日午後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周身那層清冷疏離的氣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和的光暈,竟顯出幾分難得的溫暖與寧靜。
林霄腳步下意識地頓了頓,猶豫了僅僅一瞬,還是邁步走了過去。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和想要印證些什麼的衝動,驅使他再次開口。
“兄台。”
他拱手,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如同尋常考友相遇。
青衣少年聞聲抬頭,見是林霄,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細微、難以捕捉的波動,隨即迅速恢複成一潭靜水般的平靜。
她放下粗陶大碗,從容還禮:“仁兄。”聲音依舊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
兩人相對而立,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周圍的喧囂、叫賣聲、車馬聲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更襯得他們之間的沉默顯得有些突兀和尷尬。
最終還是林霄深吸一口氣,率先打破了這沉默。他笑了笑,笑容裡帶著真切的三日鏖戰後的疲憊,也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拉近關係的隨意。
“寒窗苦讀十數載,一朝場屋出來,反倒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無所依歸。方才策問那道題,關乎吏治民生,博大精深,不知兄台高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