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蒼穹低垂,仿佛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水分的肮臟抹布,沉甸甸地壓在紫禁城金碧輝煌的屋脊之上。
凜冽的北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剃刀,裹挾著昨夜殘留的、尚未融儘的碎雪粒子,在空曠的貢院廣場上打著旋兒,發出尖銳而淒厲的嗚咽。那風聲,鑽進人耳朵裡,刺進骨頭縫裡,帶著一種末世般的蒼涼和肅殺。
然而,這足以凍裂石頭的酷寒,卻絲毫未能冷卻貢院大門外那片由青色襴衫彙成的、沸騰的、近乎癲狂的人潮所散發出的灼熱。放榜日!
黑壓壓的人群,從貢院那巍峨的轅門下,一直蔓延到廣場儘頭,再順著幾條通往不同城區的官道擴散開去。
一張張年輕或已顯滄桑的臉龐上,刻滿了同一種表情——那是一種將全部身家性命、十數載寒窗苦讀、乃至整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都押在幾張薄薄試卷之上的、孤注一擲的緊張與渴望。眼睛因徹夜未眠而布滿血絲,嘴唇在寒風中乾裂起皮,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隻停留一瞬便消散無蹤,唯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嗡嗡的低語彙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聲浪,如同無數隻困獸在絕望地低吼。
林霄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破舊、根本無法抵禦這深冬寒意的舊棉袍,像一葉被卷入激流的小舟,身不由己地被洶湧的人潮推搡著、擠壓著。
他身邊,那名從皇城腳下小院一路“護送”他至此的錦衣衛,如同一座移動的冰山。他身姿挺拔,鷹隼隼般的銳利目光穿透人群,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任何一絲可能存在的“不軌”,確保這位身份敏感、背負著皇帝“生死考卷”的待審書生,在最終宣判前安然無恙。
腳下是凍得堅硬如鐵的泥地,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刺骨的冰涼從腳底板直竄上來。
但林霄此刻感覺不到冷,或者說,那點物理的寒冷,早已被胸腔裡那顆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臟所散發的巨大熱量所淹沒、所驅散。
心是熱的,卻是滾燙的岩漿與刺骨寒冰交織的煎熬!
昨夜。
昏黃油燈下,那張神秘紙條在跳動的火苗中蜷縮、焦黑、化為幾不可見的灰燼,仿佛從未存在過。但那七個字,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了他的靈魂:“策問甚得聖意,然文采稍遜,恐遭嫉,慎言。”
“甚得聖意”!
這四個字是黑暗深淵裡唯一的光,是老朱金口玉言許諾的那條生路的微弱回響,是支撐他熬過詔獄、麵聖、科考地獄的巨大精神支柱——他的見解,他的“求職信”核心內容,被那至高無上的存在認可了!這幾乎等同於拿到了半張免死金牌!
可緊隨其後的——“恐遭嫉”!
三個字,字字如冰錐,瞬間將那點狂喜和希望凍結。
文采稍遜?那是事實。
可“稍遜”到什麼程度?
會成為被攻擊的把柄嗎?
“奇談怪論”?
他文中那些來自後世的視角、那些力求形象卻可能被視作“粗鄙”的比喻,會被放大到什麼地步?
成為將他釘死在“狂悖”恥辱柱上的鐵證?
那些高高在上的閱卷官們,那些潛在的、不知隱藏在何處的競爭對手們,會因為這“稍遜”和“奇談”而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嗎?
這巨大的希望與更深的恐懼,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在他心中反複絞殺、撕咬,讓他呼吸都變得困難。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走鋼絲的囚徒,腳下是萬丈深淵,頭頂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而那根名為“放榜”的鋼絲,就在這貢院門外,繃得筆直,隨時可能斷裂。
“吱呀——嘎——”
一陣沉重到令人牙酸的、仿佛來自遠古的鉸鏈摩擦聲,猛地撕裂了廣場上那令人窒息的喧囂!貢院那兩扇巨大、厚重、象征著無數讀書人畢生夢想與絕望的朱漆大門,在無數道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地向內洞開!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所有的低語、喘息、咳嗽聲都消失了。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
無數雙眼睛死死地、貪婪地、帶著刻骨的期盼與恐懼,聚焦在那黑洞洞的門洞深處。
幾名身著皂衣、表情肅穆如同送葬的禮部小吏,合力抬著一張巨大的、被明黃色綢緞覆蓋的板子,步履沉重地從門洞深處緩緩走出。那綢緞下遮蓋的,便是決定數千人、乃至牽連數萬人命運的——黃榜!
巨大的黃榜被小心翼翼地懸掛在早已準備好的、專門用於張榜的巨大木架之上。當那層象征皇權與最終裁決的明黃色綢緞被為首的吏員猛地掀開時——
“嘩——!”
人群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巨大的聲浪直衝雲霄,將呼嘯的寒風都壓了下去!前排的人瘋狂向前擠去,後排的人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中間的人被擠得東倒西歪,咒罵聲、哭喊聲、祈禱聲、興奮的狂吼聲交織在一起,場麵瞬間失控!
林霄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四麵八方湧來,推搡著他,擠壓著他。他瘦弱的身體幾乎要被這洶湧的人潮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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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錦衣衛眉頭緊鎖,強壯的手臂猛地橫亙在他身前,為他抵擋住最直接的衝擊,同時發出一聲低沉而極具威懾力的冷喝:“肅靜!”但這聲音在人潮的巨浪麵前,顯得如此微弱。
他顧不上感激這“保護”,目光如同鷹隼隼般死死釘在那剛剛展開的巨大黃榜之上。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掃描儀,按照記憶中的流程,跳過那最耀眼的、屬於狀元榜眼探花的一甲區域——那不是他的位置,也絕不敢奢望。樹大招風,尤其在洪武朝,尤其在他這種帶著“前科”的“問題人物”身上,名列前茅無異於自尋死路。
“二甲…二甲…”他心中瘋狂默念,目光如同探針,在一行行工整的館閣體名字上急速掠過。
第一個名字…不是!
第二個…不是!
第三個…不是!……
隨著目光不斷下移,名字一個個滑過,卻始終不見“林霄”二字!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如同深冬的井水,瞬間從腳底板湧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幾乎要將血液都凍結!冷汗如同毒蛇般爬滿了他的後背!
難道…難道終究是敗在了那“文采稍遜”上?
是那些“奇談怪論”被視作大逆不道?
還是皇帝臨時改變了主意?
那張紙條…會不會根本就是一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