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的陰雨仿佛永無止境,滴滴答答地敲打著客棧的屋簷,將時間都浸泡得黏稠而緩慢。林霄待在房間內,臨窗而立,目光看似落在窗外連綿的雨幕上,實則早已穿透千山萬水,投向了那座正被血色風暴席卷的京城。
自那本夾帶了“王庸罪證”的《工部營造則例》通過秘密渠道送出,時間已過去兩日。表麵之上,他依舊維持著每日前往縣衙“鑽研”冊籍的例行公事,姿態甚至比之前更為“迂腐”和“專注”,時常為冊籍中某個無關緊要的細節與老吏反複糾纏求證,成功地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沉湎故紙、不通時務的書呆子形象。
然而,在這副精心維持的偽裝之下,他內心的弦卻早已繃緊至極限。每一步算計都如同在萬丈懸崖邊行走,細微的差錯便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那本舊書,此刻正承載著他精心布置的殺機,沿著既定的軌跡,駛向風暴的核心。它先是由那名絕對可靠的車夫,借采購之機,送至城外碼頭一處看似尋常的河鮮攤。攤主——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是諸多暗樁之一,他接過以油紙嚴密包裹的書冊,眼神交彙間並無多餘言語,隻在稱量鮮魚時,指尖極快地在車夫掌心按了按,示意收到。
包裹隨即被混入當日發往通州的漕運貨船之中,夾雜在成堆的貨箱裡,毫不顯眼。這一段水路,雖看似平穩,卻亦有可能遭遇巡檢盤查、水匪劫掠,或是單純的水流顛簸。任何意外,都足以讓這本至關重要的書冊石沉大海,或落入無關之人手中。
林霄內心在不斷推演、焦慮、又強行自我安撫:“計劃是周密的。通州碼頭的老漢是信得過的,他那個遠房侄子阿福,對王庸積怨已深,這是最大的動力…書冊外表毫無破綻,夾層極其隱蔽,非有心人刻意搜尋絕難發現…即便最壞情況,書被截獲或丟失,也追查不到我頭上…穩住,必須穩住。”
等待,成了最煎熬的酷刑。他隻能通過那些零星傳來的、愈發駭人聽聞的京城消息來分散注意力,同時也更深入地剖析局勢:抓人的名單越來越長,刑場上的血跡據說幾日都衝刷不淨,連一些原本與胡黨若即若離的官員都開始被波及…恐怖的氣氛如同無形的瘟疫,通過驛道、漕船和商旅的口耳相傳,彌漫到了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這浙東小縣的空氣裡,都仿佛摻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就在林霄幾乎要將指尖掐破,感覺時間漫長如同度過了一個世紀之時,通州碼頭的暗樁終於通過漕船帶回了第一道信息。依舊是一小卷蠟丸,捏碎後,紙條上隻有簡潔隱晦的三個字:“書已入京,魚嗅餌。”
林霄盯著那紙條,半晌,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胸腔內那顆高懸的心,卻並未落下,反而跳得更快。“書安全抵達京城範圍了!‘魚嗅餌’…意思是那個仆役阿福已經接觸到書,並且注意到了裡麵的東西!好!第一步成了!”
但這僅僅是開始。最關鍵的一步,在於阿福的選擇。人性,是計劃中最難掌控的一環。他會因恐懼而選擇明哲保身,將書默默歸還原處,當作從未發現過任何異常?還是會被那積壓的怨恨和可能帶來的獎賞或僅僅是報複的快感所驅動,壯著膽子,將這燙手的山芋遞出去?
接下來的兩日,等待變得更加焦灼,仿佛每一刻都被無限拉長。林霄依舊每日往返於客棧與縣衙,隻是步伐較往常更為沉凝,眼底深處那冰封般的冷靜下,是洶湧的暗流。縣衙內的氣氛也愈發壓抑,人人自危,交談聲都低不可聞,偶爾眼神交彙,也迅速避開,生怕被那無形的風暴牽連。
又是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傍晚,第二道信息終於傳來,更短,卻更驚心動魄,隻有兩個字:“餌動,水渾。”
林霄猛地從椅中站起,拳頭驟然攥緊,骨節微微發白!“‘餌動’!他行動了!‘水渾’!他把水攪渾了!他真的把書和‘發現’捅出去了!”
現在,那本承載著關鍵罪證的書,已然徹底脫離了林霄的控製,如同一條被投入洶湧漩渦的小魚,進入了京城那潭深不見底、此刻正血浪翻湧的政治渾水之中。它會流向何方?會被誰捕獲?又將掀起怎樣的波瀾?
他緩緩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最危險的一步,終於完成了。但布局者能做的已然結束,接下來,隻能等待局勢自身的發展與發酵。
京城,胡惟庸伏誅後的第七日。
恐懼依舊如同實質的濃霧,死死地籠罩著整座城市。昔日繁華的街道如今行人寥寥,且個個麵色惶然,步履匆匆,目光低垂,不敢與任何人對視。錦衣衛的緹騎不時呼嘯而過,玄衣怒馬,鸞鈴急促,馬蹄鐵踏在青石板上發出的清脆聲響,如同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尖,令人心膽俱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茶樓酒肆門可羅雀,連最頑劣的孩童都被大人死死拘在家中,整座帝都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
永嘉侯府依舊被重兵圍困,朱漆大門上的銅釘反射著冰冷的光,高牆之內死寂一片,聽不到絲毫人聲,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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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的大門雖然開著,但進出官員個個麵色凝重如鐵,眼神中充滿了疲憊與警惕。聽聞左都禦史韓宜可已稱病告假,多日未曾露麵,其境況令人擔憂。
而從城西詔獄的方向,似乎連吹來的風都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腐敗氣息,無聲地訴說著那裡正在發生的慘劇。
在這種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氛圍下,就連最底層的胥吏和仆役的行為都變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便惹來無妄之災。
那名在一位與王庸有舊怨的清流官員府中做事的仆役,我們姑且叫他阿福。他此刻正縮在門房後狹窄潮濕的角落裡,手裡緊緊攥著一本看起來頗為古舊的《工部營造則例》,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手心更是濕滑粘膩,幾乎要握不住那書冊。
幾天前,他收到那位在通州碼頭賣炊餅的遠房表叔輾轉帶來的口信,說有位不相識的大人需要找一本《工部營造則例》核對些河工舊檔,書會通過驛路發到翰林院書辦房,讓他方便時去取來,看看能否幫上忙,或許能在老爺麵前得些臉麵。他本以為是件巴結老爺同僚的尋常差事,便尋了個由頭去了。
書很順利取回來了,但他或許是出於好奇,或許是鬼使神差,多翻了幾下。他識字不算多,卻也對“北疆”、“糧秣”、“鼠耗”、“巨額”這些字眼格外敏感——因為他家老爺,去年正是在一次朝會爭議中,因質疑北疆糧餉損耗異常,被時任督糧官的王庸當眾羞辱嗬斥,氣得回府後大病了一場,至今提起仍恨恨不已!
當他的手指觸摸到書頁間那極其細微的不平感,又憑著一點小機靈發現那幾乎天衣無縫的夾層,並從中取出那張寫著“呈報”的紙條時,阿福隻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心跳得如同擂鼓!
他不懂朝堂大事,但他知道胡惟庸倒了!王庸被抓了!這張紙…這東西…是不是就是王庸的罪證?是不是能…要了那狗賊的命?是不是能替老爺出了那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