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的冬天,以一種格外沉滯而晦暗的方式,籠罩著大明的京師應天。
朝堂之上,依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官員們如同提線木偶,按部就班地履行著公務,奏對時字斟句酌,生怕一個不慎,便觸怒了那高踞禦座之上、心思愈發難以揣測的至尊。即便偶有賞賜恩榮,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能激起片刻微瀾,旋即被無邊的沉寂吞沒。那場大案留下的創傷太深,恐懼早已沁入骨髓,非一朝一夕所能消弭。
在這片肅殺與壓抑中,林霄將自己活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他每日準時出現在翰林院那間充斥著陳年墨香和淡淡黴味的典籍庫中,埋首於浩如煙海的故紙堆裡,校勘、謄抄、歸檔…動作精準而麻木,神情淡漠而專注,仿佛外界的一切波瀾,無論是皇帝的恩賞還是同僚的竊語,都與他毫無乾係。
他完美地扮演著一個被天威徹底懾服、隻求在繁瑣公務中尋求一絲庇護的微末小吏。
散值之後,便徑直回到那處租賃的僻靜小院,閉門不出,謝絕一切不必要的往來。禦賜的杭綢與銀兩依舊鎖在箱底,不曾動用分毫,如同兩道冰冷的符咒,時刻提醒著他君恩莫測,禍福旦夕。
然而,在這冰封般的外表之下,唯有林霄自己知道,內心深處那簇微弱的火苗,從未熄滅。與蘇婉在西山臥佛寺聽鬆亭的那次會麵,如同一劑強心針,注入了他近乎枯竭的心田。她那句“京城有我”的承諾,那份願與他共擔風險的決絕,那種超越世俗理解的信任與默契,成為了支撐他在這片無邊孤寂與壓力中堅持下去的最大力量。
婉兒…如今這冰冷棋局上,我唯一的暖色,唯一的同謀。
自那日後,兩人之間的聯絡並未變得更加頻繁,反而愈發謹慎和隱秘。所有的信息傳遞,依舊依靠那套基於臨帖、書籍批注和特定物品的複雜密碼係統,但信息的深度與廣度,卻因彼此的徹底坦誠而發生了質變。
蘇婉傳來的信息,不再僅限於宮廷風向和朝堂傳聞,開始有意識地幫她搜集與海貿、瓊州風物、乃至糧種、藥材相關的零星知識,並巧妙地嵌入密文之中。而林霄的回信,雖依舊簡短,卻也會偶爾提及一些對未來的模糊構想,或是對眼前困境的一絲疲憊。
這種精神上的相互依偎與支撐,無聲地化解著林霄心中厚重的冰層。他依舊謹慎,依舊恐懼,但內心深處,那份幾乎要將他壓垮的孤立無援之感,已悄然減輕了許多。他知道,自己不再是獨自一人跋涉在這黑暗的甬道之中。
但另一重焦慮,卻隨著時間的推移,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與日俱增——瓊州音訊!
自“駝爺”傳來“貨已入庫”的簡短消息後,通往那片海外之地的信息渠道,便如同被瓊州海峽的滔天巨浪徹底斬斷,再無半點聲息。數月過去,王弼、俞通源他們究竟是否安好?“老掌櫃”能否穩住局麵?基地建設是否順利?糧食、藥品是否短缺?是否有暴露的風險?……無數個問題,日夜啃噬著林霄的神經。
他隻能通過最隱晦的渠道,向“駝爺”發出“保持靜默,非必要不聯係”的指令,深知任何主動的探尋,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這種被動等待的煎熬,遠比麵對錦衣衛的盤問更令人焦灼。
萬裡之外,生死未卜。這盤棋,最遠的一步落子,卻也是最不受控的一步。
日子就在這種表麵冰封、內裡焦灼的狀態中,一天天滑過。年關將近,京城裡總算多了幾分節日的喧鬨氣息,雖依舊壓抑,但總算衝淡了些許肅殺。翰林院中也開始分發例行的年賞,同僚們臉上也勉強擠出幾分笑容。
這一日,天空依舊陰沉,零星飄著細碎的雪粒。林霄如同往常一樣,在典籍庫中整理著一批新送來的、關於各地歲末錢糧奏銷的抄本。這些文書枯燥乏味,卻也是了解地方實情的一個窗口。他正專注間,忽聞庫房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似乎是有驛卒送來了緊急公文。
他並未在意,依舊埋首案牘。片刻後,庫房管事拿著一份密封的公文袋走了進來,朗聲道:“廣東布政使司呈送的年終祥瑞錄及土貢方物圖冊到了,需登記造冊,歸檔備查。林典籍,你素來細心,此事便交由你辦理吧。”
這原是尋常公務。各地年終為表政績、討君王歡心,常會上報一些所謂“祥瑞”如嘉禾、異獸、奇石等)和本地特產貢品的圖冊文書,大多浮誇不實,堆砌辭藻,並無多少實際價值,歸檔後往往便無人問津。
林霄起身應下,接過那厚厚一摞文書圖冊,將其放在自己案角,準備稍後處理。
然而,就在他手指無意間拂過最上麵那本藍色封皮的《廣東布政使司洪武二十六年土貢方物圖錄》時,他的心臟猛地一跳!
在那本圖冊封皮的右下角,一個極其不起眼的位置,有人用極細的墨筆,勾勒了一個小小的、幾乎與紙張紋理融為一體的圖案——那圖案,正是他交給蘇婉的那枚木質令牌上,代表著他秘密勢力的標誌:海浪托舉著飛鳥!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林霄的呼吸瞬間屏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他強行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著,麵上卻不動聲色,甚至微微皺起眉頭,仿佛嫌棄這突如其來的額外工作,對著管事抱怨了一句:“年年都是這些虛文,勞民傷財…”
管事深有同感地搖搖頭,轉身走了。
待庫房重歸寂靜,林霄才緩緩坐回位子,將那份圖冊拿到麵前,心臟狂跳如擂鼓!
來了!是瓊州的消息!他們竟然用了官府的渠道!膽大包天!卻也…聰明絕頂!
他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快速掃過庫房內的其他人。見無人注意,他才小心翼翼地、如同尋常翻閱般,打開了那本圖冊。
圖冊印製粗糙,多是描繪廣東各地特產,如端硯、荔枝、珊瑚、珍珠之類,配以誇張的讚語。他一頁頁看似隨意地翻過,實則全神貫注地搜尋著任何可能的密文標記。
終於,在翻到標注著“瓊州府”貢品的那幾頁時,他的目光凝固了。
那一頁畫著幾樣瓊州特產:黎錦、沉香、椰子、玳瑁…圖畫稚拙,文字也是官樣文章。但在描繪“極品南海珍珠”的圖畫旁邊,用於注釋珍珠光澤、尺寸的文字空白處,有人用極其細微的筆觸,以近乎點畫的方式,留下了一係列看似墨水汙漬或印刷瑕疵的痕跡!
這些痕跡,在旁人眼中毫無意義,但在林霄眼中,卻是他與“老掌櫃”約定的最高級彆密碼!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幾乎拿不穩那本圖冊。他強抑激動,迅速取過一張廢紙,拿起筆,憑借記憶中的密碼本,開始全神貫注地破譯那些微小的點畫序列。
每一個符號的確認,都讓他的心跳加速一分。破譯出的文字斷斷續續,組合成句:
“……‘貨’悉抵‘倉’…沿途浪惡,‘箱’損三…然‘主貨’無恙…‘地’僻,‘匠’寡,‘材’艱…‘老掌櫃’率眾辟‘場’三頃,試種‘薯’、‘稻’…‘倉’臨海,已築‘棚’,得小‘舟’二…黎峒有窺探,‘老掌櫃’以鹽帛結其首,暫安…‘貨’心漸穩,尤以‘王’、‘俞’二‘貨’,常望北而歎…今歲‘寒’甚,‘貨’中箱貨壞七損三…盼‘藥’及‘種’…‘路’通否?…”
信息斷斷續續,卻如同驚雷,在林霄腦海中炸響!
成功了!他們真的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