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盛夏,終究是挾著無可阻擋的酷熱與潮濕,君臨應天。烈日灼烤著紫禁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蒸騰起肉眼可見的扭曲氣浪,連帶著殿宇樓閣的輪廓都顯得有些恍惚不定。蟬鳴聲已從最初的試探轉為鋪天蓋地的嘶鳴,密集得令人心煩意亂,仿佛要將這沉悶空氣中的最後一絲冷靜也徹底榨乾。
宮牆之下,往日裡挺拔肅立的禁軍侍衛,甲胄內的衣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皮膚上,但他們依舊目不斜視,如同釘死在原地的雕像,唯有偶爾微微抽動的臉頰肌肉,透露出肉體正承受著何等的煎熬。
連日來,皇帝陛下似乎將對北疆的憂慮,具體化為了對軍備、糧秣、邊鎮將領忠誠度近乎苛刻的審視。兵部、戶部的堂官們被頻繁召見,問話的內容細致到令人頭皮發麻,往往一個數字的含混不清,或是一份陳年舊檔的輕微出入,便會引來雷霆震怒和令人膽寒的追查。一種新的、更加無形的緊張感,開始取代藍玉案後的那種純粹的血腥恐懼,彌漫在六部衙門的廊廡之間——那是一種對自身業務能力能否經得起那位洞察秋毫的至尊無限度追究的深深惶恐。
翰林院這座往日相對超然的“清貴之地”,此番也未能完全置身事外。皇帝似乎突然對洪武初年製定的各類典章製度、律令條例的原始檔案產生了濃厚興趣,一連數日,皆下旨調閱相關卷宗,並要求翰林官當值以備谘詢。這使得翰林院中稍有資曆的修撰、編修們,也被卷入了這種戰戰兢兢的氛圍之中,終日埋首於發黃的故紙堆,竭力回憶著那些早已被時光塵封的製定細節與初衷,生怕一個應答不慎,便觸怒了那尊越來越難以揣測的聖心。
林霄身處其間,依舊維持著那副勤勉低調、甚至略顯平庸的姿態。孫耀宗經上次“敲打”後,見他“孺子可教”,且似乎確實才乾平平,便也失了持續刁難的興致,隻是偶爾仍會將一些繁瑣耗時的核查校對工作丟給他,林霄皆一一應下,完成得四平八穩,絕不出錯,也絕不出彩。他完美地扮演著一顆官僚機器中沉默而可靠的螺絲釘,仿佛外界所有的波瀾與壓力,都與他這從八品修撰無關。
然而,他內心的警惕卻提到了最高。朱元璋這種突然對製度本源和邊務細節的極端關注,絕非常態。這更像是一種信號,一種在確認繼承人無虞後,開始著手係統性梳理、鞏固乃至強化其統治根基,並為可能到來的新一輪風暴進行預熱的信號。而風暴的方向,極有可能,依舊是北方。
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利用職務之便,搜集著一切可能與瓊州、與海運、與邊鎮軍備相關的信息碎片,並在腦中不斷推演著各種可能的發展軌跡。與蘇婉的聯係也愈發謹慎,非必要絕不啟用那條絕密渠道,傳遞的信息也多用極其隱晦的暗語,且絕不涉及任何具體情報,多是些讀書心得或無關痛癢的問候,仿佛真的隻是兩個謹小慎微的舊識在互通聲氣。
就在這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潮洶湧的背景下,一場完全出乎林霄意料、卻足以讓他瞬間墜入冰窟的“聖心垂詢”,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這日午後,天氣格外悶熱,典籍庫內雖門窗大開,卻依舊感覺不到絲毫風動,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質。林霄正與幾名同僚一起,汗流浹背地整理著一批新送來的、關於各地衛所屯田清丈的存檔副本。這些文書枯燥至極,充斥著數字和田畝圖形,校對起來格外耗費眼力心神。
突然,一陣不同於尋常文吏的、沉穩而極具壓迫感的腳步聲自庫房外廊由遠及近。所有埋首案牘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這種腳步聲,他們並不陌生,通常意味著宮內極具分量的人物駕臨。
下一刻,乾清宮管事牌子、司禮監隨堂太監李彬的身影,出現在庫房門口。他麵白無須,神色端凝,目光如電般掃過庫內眾人,最後精準地落在了正執筆核對田畝數的林霄身上。
庫房內的空氣瞬間徹底凝固了。幾名書辦甚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恨不得將自己藏到書架後麵去。李彬!皇帝身邊最得用的內侍之一!他親自前來,所為何事?而且目標明確,直指林霄!
林霄的心臟在那一刹那幾乎停止了跳動,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急速竄上頭頂,瞬間衝散了所有的酷熱。但他強大的意誌力在此時發揮了作用,隻見他臉上迅速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愕、茫然,以及一種小臣驟然被天子近侍點名時應有的、巨大的惶恐與無措。他慌忙放下筆,起身,整理了一下並無線頭褶皺卻已被汗水微微浸濕的青色官袍,快步走到李彬麵前,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符合情境的顫抖:
“微…微臣林霄,不知李公公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李彬麵無表情,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是在審視,又似乎隻是例行公事,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林修撰,陛下於武英殿西暖閣閱覽洪武八年修訂《大明律》之原始議稿,偶有不明之處,聞你近日於此間整理舊檔,頗涉律令沿革,特宣你即刻前往,備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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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西暖閣!皇帝陛下親自垂詢!對象是他這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這話如同驚雷,在死寂的庫房內炸響!所有聽到的人無不駭然變色,看向林霄的目光充滿了極致的驚疑、同情,甚至是一絲幸災樂禍——陛下垂詢,是天大的恩寵,更是極致的凶險!答得好,或可簡在帝心;答得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更何況,是在這敏感的時刻,詢問關於《大明律》這種國之根本的製定細節!
林霄的後背瞬間被冷汗徹底浸透。皇帝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還特意點名找他?洪武八年的《大明律》議稿?他確實因整理檔案接觸過一些,但絕談不上精通!這是一個陷阱?一次試探?還是朱元璋真的隻是一時興起?
無數個最壞的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但他麵上卻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以頭觸地,聲音充滿了受寵若驚與巨大的惶恐:“微臣…微臣領旨!陛下天恩,竟垂詢及微末小臣,微臣…微臣才疏學淺,恐…恐有負聖望,誠惶誠恐!”他的表演毫無破綻,完美契合了一個驟然被帝國最高統治者點名、不知所措的低階官員形象。
李彬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麵,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淡淡道:“陛下還在等著,林修撰,這就隨咱家走吧。”
“是是是!微臣遵旨!”林霄連忙應聲,姿態謙卑至極,垂首緊跟在那名太監身後,在無數道複雜目光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出了典籍庫。
穿過重重宮闕,越靠近武英殿,氣氛便越是肅殺。巡邏的侍衛目光銳利如鷹,值守的宦官如同泥雕木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烈日炎炎,林霄卻覺得渾身發冷,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設想著各種可能的情景及應對之策。
武英殿西暖閣,並非正式朝會之所,陳設相對簡雅,卻更顯天威咫尺。地龍並未燒起,但室內依舊悶熱。朱元璋並未坐在正中的禦座上,而是穿著一身半舊的赤黃色龍紋常服,背對著門口,負手立於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圖前,仿佛正在沉思。他的身影並不算特彆高大,卻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種掌控天下、洞悉人心的磅礴氣勢,令人不敢直視。
案幾上,散放著幾卷顯然年代久遠的黃冊,正是洪武八年修訂《大明律》時的部分原始議稿。
李彬悄無聲息地退至門邊垂手侍立。林霄不敢怠慢,上前數步,在距離皇帝背影約丈許之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上冰涼的金磚地麵,高聲道:“微臣翰林院修撰林霄,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在空曠的暖閣內回蕩,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微顫。
朱元璋並未立刻轉身,依舊凝視著那幅疆域圖,仿佛沒有聽到。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林霄跪伏在地,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以及金磚傳來的、自身血液奔流的嗡鳴。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身下的金磚上,留下一個小小的、迅速消失的深色印記。
良久,就在林霄幾乎要以為皇帝忘記了他的存在時,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並不如何響亮,卻如同重錘般敲擊在人的心坎上:
“林霄。”
“微臣在!”林霄立刻應聲,不敢有絲毫遲疑。
“朕聞你近日,於翰林院整理舊檔,頗勤勉。”朱元璋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洪武八年,重修《大明律》,於‘戶律’‘兵律’增刪尤多。朕偶翻舊稿,見當時有議,欲將‘私越度關津’‘私出外境及違禁下海’之罪,量刑加重,遇赦不宥。然最終頒行律文,於此卻未見大動。卿可知,當時議政會議,於此條,爭議焦點何在?最終又是何人,以何理由,主張暫緩加重?”
問題來了!果然是關於《大明律》!而且直接切入“海禁”與“關津”管理這等敏感話題!
林霄的心臟猛地一縮。皇帝這哪裡是詢問律法沿革?這分明是在借古喻今,試探他對當前海疆管理與邊關控製的看法!甚至……可能是在隱晦地敲打他!難道……瓊州之事,露出了蛛絲馬跡?還是自己之前通過蘇婉間接影響東宮護理之事,引起了皇帝的懷疑?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幾乎要讓他窒息。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絲猶豫或慌亂,都是致命的。他必須回答,而且必須回答得看似純粹基於檔案記載,不摻雜任何個人見解!
他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檢索著近期翻閱過的相關檔案記憶。幸運的是,他確實因為整理需要,仔細看過一些洪武初年律法修訂的爭論記錄!
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謹慎回憶和組織語言,隨後才恭聲應答,語速平穩而清晰,儘量讓自己聽起來像一個純粹複述檔案的書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