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陛下,微臣愚鈍,於律法精義所知甚淺,僅就近日整理相關存檔所見,試為陛下陳之。洪武八年議律,於‘私越度關津’及‘海禁’條款,確曾有過激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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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有大臣主張,開國未久,天下初定,北元遺孽未靖,東南海疆倭寇頻仍,且民間私下海貿,易勾結外番,泄露國情,資敵以糧械,隱患極大。故力主加重刑罰,凡私越者、私販者,首犯即處絞刑,從犯流三千裡,遇赦不宥,以儆效尤,徹底斷絕此弊。”
“然……”林霄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穩,“亦有大臣,如當時參與議律的禦史中丞陳寧等人,提出異議。其主張大致有三:其一,律法貴在公允持久,量刑須有梯度,若首犯即處極刑,遇赦不宥,則失之嚴苛,恐非仁政之本,亦難持久;其二,東南沿海百姓,世代依海而生,若徹底禁絕,恐生計無著,反逼民為盜,為淵驅魚;其三,海疆萬裡,巡檢難周,若刑罰過重,則地方有司或畏於考成,匿而不報,或矯枉過正,濫施刑罰,反致吏治敗壞,民怨積深。”
“據存檔所載,當時爭議頗大,相持不下。最終……最終似是因……因……”林霄說到這裡,恰到好處地顯露出一絲“記憶模糊”的遲疑和惶恐,“似是因當時中書省多位大臣認為,海禁國策當堅定不移,然律法具體條款之修訂,須更為審慎周詳,且當時首要之務在於理清田畝、整頓衛所,故建議此條暫緩議決,仍多沿用前宋《刑統》舊例稍加損益,待時機成熟再行細化。此乃微臣於存檔中窺得之依稀舊事,見識淺陋,或有訛誤遺漏,伏乞陛下聖鑒。”
他將自己完全摘離出來,所有論述都冠以“存檔所載”、“當時有議”、“似是因”等前綴,表明自己隻是在複述檔案記錄,絕無個人見解。同時,他刻意模糊了最終拍板的具體人物,隻以“中書省多位大臣”概之,避免涉及任何可能敏感的具體曆史人物評價。
暖閣內再次陷入沉寂。朱元璋依舊背對著他,沒有任何表示,仿佛仍在消化他這番話,又仿佛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
林霄跪伏在地,心跳如擂鼓,等待著最終的審判。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終於,朱元璋緩緩轉過身來。
林霄不敢抬頭,隻能看到那雙明黃色的靴尖移近了些許,停在他麵前。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撲麵而來,幾乎要將他壓垮。
“依存檔所見……”朱元璋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淡,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當時主張暫緩者,所慮‘逼民為盜’、‘吏治敗壞’,卿以為,此慮……如何?”
又一個陷阱!皇帝竟然直接問他個人看法!
林霄隻覺得頭皮發麻,冷汗再次涔涔而下。他絕不能直接評價前人得失,更不能輕易表達自己的觀點!
他立刻以頭觸地,聲音充滿了極大的惶恐:“陛下明鑒!微臣職位卑末,學識淺陋,安敢妄議國策、評說先賢!當時諸位大人皆乃國之棟梁,深謀遠慮,其爭議所慮,必是從江山社稷長遠計議。微臣……微臣唯有潛心學習,恪儘職守,萬萬不敢有絲毫僭越之想!”
他再次將姿態放到最低,堅決不接這個話茬,隻強調自己職位低微,不敢妄議。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忽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讓人不寒而栗。
“職位卑末……學識淺陋……”他重複了一遍林霄的話,語氣莫測,“朕卻聽聞,太子病重之時,東宮曾有人進言些許調理之法,看似玄奧,卻亦有幾分歪理。其中,似有提及‘五臟之華注於背’,‘常暖督脈’之說?朕好奇,此等言論,不知源於何典?卿於典籍庫中,可曾見過類似記載?”
來了!果然還是牽扯到了東宮之事!皇帝竟然連這種細節都注意到了!而且直接問到了他頭上!
林霄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他強行控製住幾乎要發抖的身體,頭腦飛速旋轉。承認?那是找死!否認?萬一皇帝已掌握證據,更是欺君!
電光石火間,他做出了決斷。依舊是以不變應萬變——推給故紙堆,撇清自己!
他再次重重叩首,聲音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陛下恕罪!微臣……微臣惶恐!東宮之事,天家秘聞,豈是微臣所能與聞?至於……至於陛下所言‘調理之法’,微臣……微臣於故紙堆中,確曾見過類似道家養生、醫家導引之說的零星記載,散見於《雲笈七簽》、《聖濟總錄》等雜書之中,然皆支離破碎,語焉不詳,多為方士虛妄之言,實難登大雅之堂,更不敢妄斷其與東宮之事有涉!微臣……微臣隻是埋首案牘,抄錄歸檔,實不知……實不知其他啊!陛下明察!陛下明察!”
他將自己徹底摘乾淨,把所有東西都推給“故紙堆中的零星記載”和“方士虛妄之言”,並一再強調自己隻是負責整理檔案,其他一概不知,姿態卑微惶恐到了極致。
暖閣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林霄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的背上,似乎要將他從裡到外徹底看穿。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霄的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磚,汗水已經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不敢有絲毫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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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朱元璋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卻已恢複了最初的平淡,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索然?
“罷了。看來卿確隻是勤於案牘罷了。”他揮了揮手,語氣淡漠,“退下吧。”
“微臣……微臣謝陛下隆恩!微臣告退!”林霄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一個頭,這才顫抖著站起身,垂首躬身,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暖閣,自始至終,沒敢抬頭看皇帝一眼。
直到退出武英殿,來到烈日之下,被那灼熱的陽光一照,林霄才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間。他後背的官袍早已濕透,緊貼在皮膚上,冰涼刺骨。雙腿有些發軟,幾乎站立不穩。
李彬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身邊,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淡淡道:“林修撰,陛下有旨,念你今日備詢有功,賜宮紗一匹,冰湃瓜果一份,已送至翰林院。你好自為之。”
“微臣……謝主隆恩!”林霄再次躬身行禮,聲音依舊帶著顫音。
看著李彬遠去的背影,林霄站在熾熱的陽光下,卻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皇帝最後那句話——“看來卿確隻是勤於案牘罷了”——是相信了他的表演?還是根本不信,隻是暫時不想追究?那賜下的宮紗和瓜果,是獎賞?還是另一種形式的警告和監視?
聖心似海,深不可測。這一次,他仿佛是在萬丈深淵之上走了一遭鋼絲,雖然暫時安全落地,但那深淵,依舊在他的腳下,從未遠離。
他深吸一口燥熱的空氣,整理了一下衣冠,邁著依舊有些虛浮的步伐,向著翰林院的方向走去。臉上,重新掛起了那副謙卑、惶恐、甚至略帶一絲因“麵聖”而激動不安的表情。
他知道,這場暗藏鋒芒的聖心垂詢,或許暫時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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