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強乾’,”林霄解釋道,“首要在於穩固儲位,明確法統。使天下臣民皆知,社稷之主,唯在東宮。此乃定海神針,人心所向。其次,須不斷加強中樞權威,尤其是對軍權、財權、官吏任免權的絕對掌控。練兵當練京營,選官當重科舉,賦稅當通漕運,使天下精兵良將、英才賦稅,皆彙聚於中樞,則‘乾’自然強健,如巨木參天,根係深植。”
朱標目光閃爍,若有所思。林霄的話,無疑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加強中樞,鞏固儲位,這正是朱元璋和他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那‘弱枝’呢?”朱標追問,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至於‘弱枝’,”林霄更加謹慎,字斟句酌,“並非意指刻薄宗親,削奪藩王應有之尊榮。而是……防微杜漸,以製度約束,避免藩國勢力過度膨脹,威脅中央。此策宜緩不宜急,宜隱不宜顯。”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朱標的反應,見其並無不悅,才繼續道:“其一,可逐步規範藩王護衛數額,明確其職責僅限於護衛王府、鎮守本城,非奉詔不得乾預地方軍政。其二,藩國官員任免,尤其是長史、護衛指揮等要職,朝廷可保留審核乃至指派之權,確保其忠於朝廷。其三,藩國賦稅收入,當有定例,超額部分或可酌量上繳中樞,或用於當地民生,避免其財力過度集中於王府,用於蓄養私兵。其四,可鼓勵藩王精研學問,弘揚文化,或委以修書、察訪民情等文事,使其精力有所寄托,彰顯天家親親仁民之德。”
林霄提出的這些措施,大多看似溫和,屬於製度性建設,而非激烈的削藩。尤其是最後一點,鼓勵藩王從事文化事業,幾乎是暗示可以像讓他編書一樣,給藩王找點“正經事”做,分散其注意力。
“至於‘徐徐圖之’,”林霄最後總結道,“便是此事關乎天家骨肉,關乎國本穩定,切忌操之過急,激起變故。當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待中樞實力日增,製度日益完善,天下歸心,則藩王自然安於其位,拱衛中央。縱有少數心懷異誌者,亦因大勢所趨,而不敢輕舉妄動。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而非揚湯止沸之舉。”
林霄說完,再次垂首:“此皆微臣一孔之見,拾人牙慧,妄測聖心,實屬惶恐。是否可行,如何施行,自有陛下與殿下聖心獨斷,非微臣所能妄議。伏惟殿下恕臣狂愚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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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將最終決定權高高捧起,徹底撇清自己的責任。整個對答過程,他始終將自己定位為一個提供曆史知識和策略選項的顧問,絕不越雷池一步。
殿內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朱標靠在軟榻上,雙目微閉,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榻沿,顯然在仔細品味林霄的每一句話。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但殿內的氣氛卻更加凝重。
良久,朱標才緩緩睜開眼,目光中的疲憊似乎更深了,但那份憂思卻並未散去,反而沉澱得更加濃鬱。他望著林霄,眼神複雜難明,有欣賞,有考量,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惋惜。
“強乾弱枝,徐徐圖之……”朱標再次低聲咀嚼著這八個字,隨即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卿之所言,引經據典,深得其中三昧。尤其是這‘徐徐圖之’與‘釜底抽薪’,確是老成謀國之言。隻是……”
他話鋒一頓,語氣變得有些飄忽:“隻是這世間事,有時並非儘如人意。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有些枝乾,生長日久,盤根錯節,其勢已成,欲使其弱,談何容易。而這‘徐徐’,又需要多少時日?中樞之‘乾’,是否真能成長到足以蔭庇四方、無懼風雨的地步?”
這番話,幾乎是朱標內心憂慮的直接流露。他聽懂了林霄的建議,也認同其方向,但對實現的可能性和時間,充滿了深深的疑慮。他既擔心藩王勢大難製,更擔心自己或自己的繼承人,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能力去完成這“強乾弱枝”的漫長過程。
林霄心中了然,知道朱標已經觸及了問題的核心——時間,以及朱元璋之後權力交接的穩定性。但他不能再多言了,任何關於具體藩王或繼承問題的討論,都是致命的禁忌。他隻能伏地叩首:“殿下深謀遠慮,非微臣所能及。陛下洪福齊天,殿下春秋鼎盛,我大明國運昌隆,必能克服艱難,永葆太平。”
這完全是套話,但在此情此景下,卻是最安全、最合適的回應。
朱標看著伏在地上的林霄,目光閃爍,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揮了揮手,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溫和,卻難掩倦意:“罷了。卿之見解,孤已知之。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必外傳。卿且退下吧,用心編書,勿負孤望。”
“微臣謹記殿下教誨!微臣告退!”林霄如蒙大赦,再次叩首,這才起身,垂首躬身,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文華殿。
直到走出殿門,被帶著濕意的冷風一吹,林霄才發覺自己的內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在背上,一片冰涼。剛才那場問答,看似平和,實則凶險萬分,無異於在萬丈深淵上走了一遭鋼絲。
朱標最後的反應,讓他心中難以平靜。那聲歎息,那些疑慮,都表明太子殿下對未來的局勢,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自己的建議,或許為他提供了一種思路,但根本無法解決那迫在眉睫的結構性矛盾。
“樹欲靜而風不止……”林霄回味著朱標的話,嘴角泛起一絲苦澀。這陣風,不僅來自北疆的燕王,恐怕也來自乾清宮那位日漸衰老、卻愈發難以捉摸的皇帝陛下。朱元璋對朱標的維護是真,但對朱棣等藩王的複雜心態,以及對身後事的極致焦慮,恐怕才是那最不確定、也最危險的“風”。
回到翰林院,已是散值時分。雨停了,天際露出一抹殘陽,將雲層染成詭異的絳紫色。林霄獨自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身影被拉得很長。
他知道,自己今日之言,或許會在朱標心中種下一顆種子,但這顆種子最終會長成什麼,已非他所能控製。他完成了作為臣子、作為謀士的職責,提出了看似最穩妥的建議。然而,曆史的巨輪,真的會因他這幾句“強乾弱枝,徐徐圖之”而改變方向嗎?
他想起瓊州密信中那句“水師初成”,想起蘇婉堅毅的眼神。答案,或許不在廟堂之上的高談闊論,而在那遙遠海島的驚濤駭浪之中。廟堂之策,終是權宜;方舟之備,方為根本。
“徐徐圖之……隻怕,時間不等人啊。”林霄望著那抹即將被夜幕吞噬的殘陽,低聲自語,加快了歸家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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