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哪裡是詢問古籍?這分明是在借古諷今,試探他對當前賑災效果不彰的看法,甚至可能是在考察他是否了解地方吏治的實情!
他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大腦飛速檢索著近期翻閱過的相關檔案記憶,以及自己暗中研究的曆代荒政得失。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謹慎回憶和組織語言,隨後才恭聲應答,儘量讓自己聽起來像一個基於檔案記載進行客觀分析的學者:
“回稟陛下,微臣愚鈍,於經國濟民之大政所知甚淺,僅就近日整理相關存檔所見,及涉獵前代荒政典籍之皮毛,試為陛下陳之淺見,若有妄言之處,伏乞陛下恕罪。”
先撇清,定下基調。
“陛下所言‘救荒無善策’,實乃至理名言。蓋因天災無常,地域各異,實難有一成不變之萬全法。然我朝太祖高皇帝開國之初,於荒政高度重視,所定預備倉、官糴平糶等法,實集前代之大成,其立法之初意,在於‘豐年斂之,歉年散之’,‘官為主導,民得實惠’,確為良法美意。”
先肯定老祖宗製度的優越性,這是政治正確。
“據存檔所載,洪武初年,天下初定,百廢待興,陛下勵精圖治,吏治相對清明,朝廷政令暢通。預備倉之穀,多由官府在豐年於產地平價收購,或由富戶捐輸,倉儲充實。遇有災荒,地方官吏多能恪儘職守,及時開倉放賑,或平價糶米,輔以粥廠,確能活民無數,使災荒之害,減至最低。此乃陛下聖明,群臣用命之功。”
描述一番“當年勇”,既符合事實,也能讓老皇帝聽著舒服。
“然則……”林霄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穩,但內容開始觸及關鍵,“然則,正如陛下所慮,法久則弊生。據微臣所見後續存檔及地方誌零星記載,預備倉等法行之數十年後,確有效用漸不如初之象。其緣由,微臣愚見,或可歸結為數端:
其一,倉儲管理之難。預備倉穀米,儲存日久,必有損耗,鼠雀蟲蛀,黴爛變質,在所難免。若州縣官更迭頻繁,或遇庸惰之吏,盤點不清,保管不善,則倉廩空虛,名存實亡。待到災年,無糧可放,良法亦成空文。
其二,錢糧周轉之困。官府糴糶,需有本錢。豐年糴穀,需動用官帑;災年平糶或賑濟,亦需墊付成本。若地方財政拮據,或遇上下推諉,款項遲遲不至,則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此非立法不善,乃執行之艱。
其三,吏治清濁之關鍵。此點為諸弊之源,亦是最難根治之處。”林霄說到這裡,語氣更加謹慎,字斟句酌,“洪武初年,法度嚴明,吏畏國法,不敢懈怠。然歲月既久,地方官吏良莠不齊。或有猾吏,與地方豪強勾結,於豐年壓價收購,侵吞庫銀;或於災年,虛報災情,冒領賑糧,甚至以次充好,克扣斤兩,中飽私囊。更有甚者,將預備倉糧視為私庫,挪作他用。致使朝廷恩澤,未能儘數達於饑民。此輩蠹吏,實為壞法之蟊賊!”
他痛心疾首地批判“吏治”,但將範圍嚴格限定在“地方猾吏”、“豪強勾結”,避免涉及朝廷大員或製度根本。同時,強調這是“法久弊生”的自然現象,而非洪武朝製度本身的問題。
“其四,人口滋生之變。我朝承平近三十年,生齒日繁,田畝雖辟,然人均所得未必增長,遇災抗逆之力,或反不如開國初年百廢待興之時。此亦需因地製宜,調整方略。”
最後一點,從客觀人口變化角度分析,相對中性安全。
“故此,”林霄總結道,“洪武良法,其本甚善。後世行之漸不如初,非法之罪,乃人之過,時之移也。欲使良法重現效力,微臣愚見,或當從以下幾方麵著手:一曰嚴考成,重稽查。定期派員核查各地倉儲實況,嚴懲貪墨瀆職之吏,使吏畏法如畏雷霆。二曰通融變。根據各地物產、災情特點,靈活運用賑濟、平糶、以工代賑等法,不可拘泥一格。三曰倡義舉。鼓勵地方鄉紳、富戶在官府組織下參與賑災,或捐糧,或設粥廠,以補官力之不足。四曰重預防。興修水利,改良農具,推廣耐旱作物,增強百姓抗災之力,此乃長遠之計。”
他的建議,全是引述古籍中的成熟方案或基於常識的邏輯推導,沒有任何驚世駭俗的“現代”觀點,顯得中規中矩,但勝在全麵、務實,且完全站在維護朝廷權威、肯定洪武法度的立場上。
暖閣內再次陷入沉寂。朱元璋依舊背對著他,沒有任何表示。
林霄跪伏在地,心跳如擂鼓,等待著評判。他自覺這番應答,應該算是及格了,既展現了“熟悉舊檔”,又提出了“合理”建議,還完美避開了所有可能的陷阱。
終於,朱元璋緩緩轉過身來。
林霄不敢抬頭,隻能看到那雙明黃色的靴尖移近了些許,停在他麵前。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撲麵而來。
“倉儲管理……吏治清濁……人口滋生……”朱元璋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淡,卻似乎咀嚼著這幾個詞,“卿言‘以工代賑’,可是指前宋時,於災荒之年,募饑民修河渠、築城池,日給錢米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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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聖明!正是此意!”林霄連忙答道,“此法既可避免饑民坐食賑糧,滋生怠惰,又能興修水利,堅固城防,實為一舉兩得。前宋範文正公守杭時,便曾行之有效。我朝洪武初年,似亦有地方官員於災後募民修路築基之例,載於地方誌中。”他趕緊引經據典,證明這不是自己的發明。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若今歲淮西之災,依卿之見,當以何者為先?嚴查倉儲?還是即刻募工修河?”
又一個陷阱!這是在考驗他處理實際問題的優先級判斷!
林霄謹慎回答:“微臣愚見,此二者或可並行不悖,但需分緩急。當務之急,應是確保現有賑濟渠道暢通,使饑民得食,以防生變。可派得力乾員,持陛下嚴旨,馳赴災區,一麵監督放賑,一麵核查倉儲虛實。待災情稍穩,民心得安,再根據當地實際情況,規劃以工代賑之項目,如疏浚淮河支流、加固堤防等,既可安置青壯流民,又可除水患,利將來。若倉促興工,恐賑濟未周,反擾民生。”
他采取了穩妥的“分步走”策略,強調“穩”字當頭,符合朱元璋求穩的心態。
朱元璋聽完,未置可否,又追問了一句:“卿於典籍中,可曾見過,有何耐旱高產之作物,適於北方旱地種植?”
林霄心中一動,這是個機會,可以小心翼翼地為未來可能引入新作物埋下伏筆,但絕不能顯得未卜先知。他立刻答道:“回陛下,微臣於前元農書、乃至一些西域傳入的雜記中,曾見提及有種曰‘黍’,或海外傳來之‘番薯’等物,據說耐瘠薄,產量尚可。然皆語焉不詳,且是否適於我朝風土,尚未可知。此事關乎國計民生,當由司農寺慎重試種,確認無誤後,方可推廣。微臣隻是於故紙堆中偶見,不敢妄斷。”
他將信息源推給“前元農書”、“西域雜記”、“海外傳聞”,強調自己隻是轉述古籍,且態度謹慎。
朱元璋再次沉默,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林霄的背上,似乎要將他徹底看穿。
不知過了多久,朱元璋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思索?
“看來卿於故紙堆中,倒也並非全無所得。起身吧。”
“微臣……微臣謝陛下隆恩!”林霄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一個頭,這才顫抖著站起身,垂首躬身,依舊不敢抬頭。
“退下吧。”朱元璋揮了揮手,語氣淡漠。
“微臣……微臣告退!”林霄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武英殿。
李彬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身邊,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淡淡道:“林修撰,陛下有旨,念你今日備詢有所貢獻,賜宮紗兩匹,新茶一斤,冰鎮瓜果一份,已送翰林院。你好自為之。”
“微臣……謝主隆恩!”林霄再次躬身行禮,聲音依舊帶著顫音。
看著李彬遠去的背影,皇帝最後那句話——“倒也並非全無所得”——是認可?還是依舊保留看法?這次的賞賜比上次更厚,是獎賞?還是進一步的安撫和……監視?
聖心似海,深不可測。他深吸一口燥熱的空氣,整理了一下衣冠,邁著依舊有些虛浮的步伐,向著翰林院的方向走去。
臉上,重新掛起了那副因接連“麵聖”而激動不安、又帶著幾分惶恐後怕的表情。
他知道,這場關於民生的問策暫時過去了。但皇帝對他的“興趣”,似乎並未減弱。這究竟是福是禍?
回到翰林院,在同僚們更加複雜的目光注視下,林霄默默收下了賞賜,表現得受寵若驚又忐忑不安。然後,他再次坐回那張堆滿故紙的書案前,拿起了筆。
筆尖蘸飽了墨,落在稿紙上,開始繼續校勘那些關於預備倉的枯燥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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