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的夏末秋初,應天城依舊浸泡在尚未散儘的溽暑餘威之中,但官場的氣氛,卻因一道突如其來的旨意,陡然掀起了新的波瀾。
一道經過司禮監鄭重謄黃、由宮中快馬直送翰林院的明發諭旨,徹底改變了林霄看似已然固定的軌跡。
諭旨內容簡明扼要,卻字字千鈞:淮西賑濟事宜,關乎民生社稷,朝廷高度重視。特擢翰林院修撰林霄,為“淮西賑災協理官”,即刻赴任,協助欽差大臣、戶部右侍郎範敏,協調督辦鳳陽、泗州等地災後賑濟、以工代賑及疫病防治諸務。旨意中特彆強調,林霄需“用心實務,明察暗訪,務使朝廷恩澤,實惠及民”,並賦予其“遇有緊急情弊,可密折直奏”之權。
這道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翰林院上下為之震動。協理官雖非主官,但“密折直奏”之權,卻意味著此人已簡在帝心,擁有了直達天聽的特彆通道。更何況,其職責明確包含了“明察暗訪”,這分明是皇帝對現有賑濟體係的不信任,欲借林霄這雙“新眼”去查看地方實情。
孫耀宗親自將諭旨交到林霄手中時,臉上的笑容複雜難言,既有上官的勉勵,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豔羨與忌憚。
“林修撰……不,林協理,陛下信重,委以重任,此乃我翰林院之榮光。望你此去,兢兢業業,不負聖恩,亦要……好自為之。”最後四個字,說得意味深長。地方官場水深似海,賑災更是牽扯無數利益,一個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林霄跪接旨意,心中亦是波濤洶湧,這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他原以為皇帝最多讓他在編書時多負責“食貨誌”部分,沒想到竟直接將他派往賑災一線!這既是天大的機遇,可以讓他跳出翰林院的方寸之地,親眼觀察這個時代的基層運作,積累寶貴的實踐經驗,尤其是“明察暗訪”之權,更為他提供了極大的操作空間;但同時也是極致的凶險,他即將直麵地方官吏的盤根錯節、胥吏的奸猾、乃至可能存在的豪強勢力,一旦處理不當,或觸及某些利益集團的逆鱗,後果不堪設想。
“微臣林霄,領旨謝恩!定當竭儘全力,不負陛下重托,不負孫大人期望!”他壓下心中雜念,臉上浮現出恰到好處的激動、惶恐與堅毅,將一個驟逢重任的年輕官員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
接下來的兩日,林霄在一種緊張而高效的狀態下度過。
他先是前往戶部,拜見了此次賑災的欽差正使、戶部右侍郎範敏。
範敏是個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眼神銳利的乾吏,以精於錢糧、作風強硬著稱。他對林霄這個“空降”的協理官,態度不冷不熱,公事公辦地交代了行程安排、人員調配以及前期掌握的災情概要,言語間透露出對翰林官能否勝任實務的淡淡質疑。
林霄姿態放得極低,隻言“下官才疏學淺,此行全賴範大人提點,唯知勤勉辦事,絕不敢擅專”,倒也令範敏挑不出錯處。
更重要的準備,則是在無人知曉的暗處進行。他利用最後的時間,再次仔細梳理了近期搜集的所有關於淮西地區的地理、物產、吏治、乃至地方大族的信息,並將其與蘇婉通過隱秘渠道送來的一些關於鳳陽府官場人際網絡的零碎情報相互印證。
臨行前夜,一場意料之中卻又格外急促的密會,在西山那座已承載了太多秘密的聽鬆亭中上演。
秋意初顯,山風已帶涼意,亭周鬆濤陣陣,更顯幽寂。蘇婉披著一件月白色的鬥篷,亭中石桌上,除了慣例的茶具,還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錦囊。
“霄郎此行,凶險與機遇並存,妾身……亦喜亦憂。”蘇婉的開場白直接而凝重,眸中滿是化不開的關切。
“喜的是,霄郎終得展布之機,可親曆民疾,實踐所學;憂的是,淮西官場,絕非善地。鳳陽乃帝鄉,關係盤根錯節,地方官吏多有倚仗。此番賑災,錢糧過手,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隻手想著從中分一杯羹。範敏侍郎雖稱乾練,然其是否真能如臂使指,尚未可知。”
林霄握住她微涼的手,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擔憂:“婉兒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慮。陛下予我‘明察暗訪’之權,既是護身符,也是催命符。此行,我當以‘明’護身,以‘暗’查弊。表麵文章要做足,協理分內之事,絕不逾越,一切聽從範大人安排。暗地裡……”他壓低了聲音,“我需一雙能看透迷霧的眼睛。”
蘇婉將錦囊推到他麵前:“妾身所能助者,儘在於此。內有銀票若乾,以備不時之需,皆是小額散票,來源乾淨。另有幾封名帖,是家父在鳳陽、泗州幾位故交或可信商號的,彼等或能提供些許方便,但人心隔肚皮,霄郎用之務必謹慎,不可全信。此外……”
她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銅符,上刻模糊雲紋,“此物乃蘇家商行內部信物,持此物至泗州‘永盛’綢緞莊,尋一位姓馮的掌櫃,或可得到一些市井之間的消息。此人曾是家父舊部,忠誠可靠,但僅限傳遞消息,萬不可讓其卷入過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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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鄭重接過錦囊和銅符,心中暖流湧動。蘇婉的準備,可謂周到至極,從錢財到人脈,再到情報渠道,都為他考慮到了。這不僅僅是支持,更是無聲的守護。
“婉兒之恩,林霄沒齒難忘。”他沉聲道,“我已有計較。此行首要在於‘察’,而非‘破’。需先摸清地方賑濟的真實流程,錢糧從朝廷撥付,到發放至災民手中,中間經過幾道手,每一道手的經手人是誰,可能存在的漏洞在哪裡。胥吏之奸,往往在於細微之處。其次,需留意地方豪強與官吏的勾結,是否有趁災兼並土地、壓低工價之舉。至於‘以工代賑’的項目,更要親臨現場,查看工程實效,民夫待遇。”
蘇婉點頭讚同:“霄郎思路清晰,妾身稍安。然切記,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縱有發現,亦不可急於揭破,當謀定而後動。範敏為主官,一切須以其為首,切勿功高蓋主,引來嫉恨。妾身在京中,會留意朝中動向,若有對你不利之言論,或淮西有異常奏報,必設法通傳。”
“我明白。”林霄目光堅定,“我會如履薄冰,步步為營。此番離京,恰可暫時遠離京城漩渦中心,或許反是好事。隻是……與你分彆,心中實在難舍。”
蘇婉眼中閃過一絲柔情,隨即被堅定取代:“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霄郎且放心前去,京城有我。盼你早日功成,平安歸來。”
兩人又細細商議了一些聯絡的暗號、應急的預案,直至月上中天,才依依惜彆。山風凜冽,吹動衣袂,林霄望著蘇婉身影消失在夜色山道儘頭,心中充滿了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肩負重任、即將踏上未知征途的決然。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林霄便輕車簡從,帶著一名由翰林院指派、看似老實巴交的老書辦,以及蘇婉暗中安排的兩名扮作長隨、實為護衛的可靠家人,悄無聲地離開了應天城,彙入了範敏侍郎的欽差儀仗隊伍。
離京之初,隊伍行進尚算迅速。範敏顯然也想儘快趕到災區,一路催促,經滁州,過盱眙,直撲淮西重鎮鳳陽府。
越是靠近災區,沿途的景象便越是觸目驚心。夏汛雖過,但被洪水肆虐過的痕跡依舊明顯。低窪處的村莊,牆倒屋塌,泥漿乾涸後留下的汙濁印記高達屋簷,許多田地仍浸泡在積水中,殘留的禾苗枯黃倒伏,一派凋敝。官道兩旁,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災民,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神麻木,或蹲坐在路邊,或緩慢地向城鎮方向移動,希冀得到一絲生機。
林霄騎在馬上,默默觀察著這一切。這與他在翰林院故紙堆中看到的冷冰冰的災情數字,形成了殘酷而鮮明的對比。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淤泥、腐敗物和若有若無病氣的沉悶味道。他注意到,沿途並非沒有官府設立的粥廠,但往往規模很小,排隊領粥的災民隊伍蜿蜒漫長,且粥棚附近的秩序,全靠幾名手持棍棒的衙役勉強維持,時有推搡爭吵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