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的春天,被一場前所未有的、肅殺的政治寒流徹底冰封。
太子朱標的薨逝,如同一道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傷口,深深刻在了帝國的肌體之上,也刻在了垂垂老矣的皇帝朱元璋心頭。
最初的、鋪天蓋地的白色悲傷尚未褪去,一股更加陰冷、更加酷烈、帶著濃鬱血腥味的暗潮,便已從紫禁城的最深處,悄然湧動,並以驚人的速度,向著整個帝國的官僚體係蔓延開來。
國喪的哀樂還在耳邊縈繞,焚燒紙錢的煙味尚未散儘,但朝堂之上的氣氛,已然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悲痛,正在被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東西所取代——那就是恐懼。
朱元璋,這位剛剛承受了喪子之痛的帝王,其悲痛並未轉化為頹喪,反而以一種近乎偏執的、冷酷到極致的理性,迅速轉化為行動。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子的仁厚,在某些時候是優點,但在一個弱肉強食、危機四伏的帝國繼承環境中,卻可能成為致命的弱點。皇太孫朱允炆年幼且性格更為柔善,他若想坐穩這萬裡江山,就必須在他這個皇祖父閉上雙眼之前,為他掃清一切潛在的、甚至僅僅是“可能”的威脅。
這份深沉到近乎扭曲的“愛”,驅使著朱元璋,要用最殘酷的方式,為他的孫子打造一個“安全”的帝國。
清洗,早已在暗中醞釀,如今,借著國喪的餘哀,正式拉開了血腥的序幕。
其範圍,正如林霄所預感的那般,遠遠超越了藍玉案,不再僅僅局限於驕橫的武將勳貴,而是如同一條無聲無息的毒蟒,悄然纏向了文官體係、地方大吏、乃至任何與舊東宮有過密切往來、或僅僅是因其才乾和聲望而可能對幼主構成“潛在威脅”的文武官員。
最初的征兆,來自於都察院和錦衣衛的異常活躍。
往日裡,這些天子鷹犬雖也令人畏懼,但行事總還披著一層“依律辦事”的外衣。然而此刻,他們的行動變得愈發頻繁且不加掩飾。
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緹騎,馬蹄聲在夜晚的街道上響起得越來越密集,往往直奔某位官員的府邸,破門而入,宣讀一份語焉不詳卻足以定人生死的諭旨,然後將麵如死灰的主人帶走,留下一府驚惶失措的眷屬和仆人。
都察院的禦史們,彈劾的奏章雪片般飛入宮中,罪名往往並非確鑿的貪腐或謀逆,而是更加模糊、更容易羅織的“結黨營私”、“心懷怨望”、“輔導東宮不力”、“治家不嚴”甚至“詩文謗訕”。許多官員昨日還在朝堂上為太子痛哭流涕,今日便已身陷囹圄圄,家產抄沒,親族流放。
這股寒流,無情地衝刷著翰林院這座往日相對超然的“清貴之地”。儘管掌院學士孫耀宗依舊稱病不出,試圖以這種方式躲避風頭,但災難還是降臨了。
一位資曆頗老、以學問淵博著稱的侍講學士,隻因曾在東宮為太子講過幾次《春秋》,且其門生故舊中有幾人與已故的涼國公藍玉有過詩酒唱和,便被錦衣衛連夜從家中帶走,罪名是“暗通逆黨,窺探東宮”。另一位與太子妃家族沾點遠親的修撰,也被革職查辦,家產充公。
整個翰林院,頓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往日裡高談闊論、吟詩作賦的風雅之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和彼此之間高度警惕的疏離。官員們點卯之後便縮在自己的值房內,非必要絕不外出,即便相遇,也隻是匆匆交換一個恐懼的眼神,絕不多言半句。
林霄身處其中,感受著這日益濃重的恐怖氛圍。他升任侍讀時間不長,與太子直接的、公開的往來極少,僅有那次關於藩王策的奏對,但那次是奉旨而行,且內容隱秘。
然而,他“簡在帝心”的恩寵和淮西立下的“乾才”之名,在此刻卻成了雙刃劍,極易引來猜忌——陛下是否會認為他借此結好東宮?或有其他不臣之心?孫耀宗那日的“提點”言猶在耳,此刻聽起來更像是不祥的預言。
他嚴格遵循著與蘇婉商議的策略,將自己深深埋入《洪武大典》的編纂工作中,幾乎是廢寢忘食地校勘書稿,整理文獻。
他表現得比任何人都要沉靜,都要專注於“學問”,對外界的風波仿佛充耳不聞。每日準時點卯、散值,言行舉止謙卑謹慎到了極點,對任何同僚的試探或抱怨,都報以沉默或引開話題。他甚至刻意在幾份校勘稿中,留下了一些無傷大雅、稍加核查便能發現的小疏漏,然後“惶恐”地向上官請罪,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沉溺書海、不通世務、甚至有些“迂腐”的書生形象,竭力淡化自己身上“能吏”的標簽。
然而,暗地裡,他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他通過蘇婉留下的極其隱秘的渠道,密切關注著外界的動向。
消息不斷傳來,每一個都讓人心驚肉跳:某位侍郎下獄了,某位都督被奪爵圈禁了,某位封疆大吏被鎖拿進京了……清洗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規模之大,牽連之廣,令人瞠目結舌。朱元璋似乎陷入了某種偏執的狀態,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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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散值後,林霄回到冷清的小院,閂好房門,連燈都未點,便徑直走到書案前。每日一查的用手指在案幾底部一處極其隱蔽的縫隙中摸索了片刻,發現多了一個卷得極細的桑皮紙卷。這是蘇婉緊急送來的。
就著窗外微弱的月光,他熟練地用特殊藥水顯影,蘇婉那娟秀而急切字跡浮現出來:
“霄郎萬鑒:風刀霜劍,日甚一日。帝心似鐵,唯孫是念。清洗已入深水,非止勳貴,文臣、言官、地方大吏,凡與東宮舊誼稍厚,或才名稍顯,性稍剛直者,皆在疑忌之列。頃聞,陛下近日頻召錦衣衛指揮使蔣瓛入宮密議,恐有更大波瀾。孫耀宗雖稱病,然其與東宮屬官過往甚密,尤與故太子讚善董倫有同鄉之誼,數次詩書往來,恐已入彀中。君之才名與聖眷,此刻即為懸頂之劍,萬望慎之又慎,當思退步抽身之策,切不可存僥幸之心。妾心憂如焚,夜不能寐。盼安。婉手書。”
字跡略顯潦草,墨跡深淺不一,顯是書寫時心緒極其激蕩。消息的內容更是讓林霄遍體生寒。蔣瓛密議!孫耀宗恐被牽連!而最後那句“當思退步抽身之策”,更是點明了他此刻處境之凶險——蘇婉已在直接考慮讓他如何逃離這個漩渦中心了!
就在他焚毀紙條,心神不寧之際,院門外忽然傳來了急促而粗暴的叩門聲!咚!咚!咚!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威。
林霄的心臟猛地一縮,全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凝固。錦衣衛?!這麼快就找上門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衫,臉上迅速掛起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與疑惑,快步走到院門後,沉聲問道:“何人深夜敲門?”
門外傳來一個冷硬的聲音:“可是翰林院林侍讀府上?開門!有上官傳見!”
不是錦衣衛那特有的陰鷙腔調,聽起來更像是某部衙門的差官。林霄稍稍鬆了口氣,但心依舊懸著。他拉開院門,隻見門外站著兩名身著皂隸公服、腰掛令牌的差人,麵色冷峻,身後還停著一輛普通的青篷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