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的春末夏初,秦淮河上的畫舫重新響起了軟糯的吳歌,市井之間的叫賣聲也漸漸恢複了洪亮,隻是那喧囂底下,依舊潛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與審慎。對於這座帝國的都城而言,太子的薨逝與隨之而來的清洗,如同一次傷筋動骨的重創,表麵的愈合之下,內裡的震蕩與餘波,遠未平息。
林霄陛辭之後,心中那塊高懸的巨石總算落定大半。朱元璋那句“好自為之”如同一道赦令,也似一道緊箍咒,明確了他“已被放逐”的現狀,也劃定了未來行為的底線。
他不再有任何耽擱,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完最後的瑣事,將所有不便攜帶的雜物或變賣或贈送鄰裡,真正做到了輕裝簡從。
啟程的日子,定在了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晨。他沒有選擇陸路,而是計劃先乘船沿秦淮河入長江,再轉道運河,南下杭州,繼而折向江西,度梅嶺入粵。水路雖慢,卻相對平穩,也更便於他沿途觀察、思考,以及……進行一些不為人知的布置。
碼頭上,晨霧如紗,籠罩著停泊的各式船隻,也模糊了送行人的麵容。前來送行的人不多,寥寥數位,卻各有意味。
一位是翰林院那位曾對他表露過一絲惋惜的暫代掌院學士,代表著官麵上最後的體麵。學士說了幾句“勤勉王事”、“珍重身體”的官樣文章,便拱手告辭,背影很快消失在霧靄與逐漸增多的人流中。
另一位,則是韓宜可。這位以剛直著稱的禦史,竟也抽空前來,倒是出乎林霄的意料。韓宜可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官袍,麵容清瘦,目光銳利如昔,隻是眉宇間多了幾分難以化解的沉鬱。
他並未多言,隻是用力拍了拍林霄的肩膀,沉聲道:“林霄,瓊州路遠,萬事小心。但行正道,莫問吉凶。他日若有機會,你我再論《孟子》。”言畢,深深看了林霄一眼,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挺拔,卻帶著一種獨木難支的孤寂。林霄知道,韓宜可這樣的清流,在如今的朝局下,處境隻會比他更為艱難,能前來送行,已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誼。
最後一位,則是林霄未曾預料到的——那位曾深夜警示過他、後又壓下密帖的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李大人,竟也派了一名心腹老仆,送來了一包上好的茶葉和一本看似尋常的《輿地紀勝》,隻說是“大人念君南行艱苦,特贈旅途解乏之物”。林霄接過時,手指在書脊某處輕輕一按,感受到一絲極其細微的凸起,心中頓時明了。這不僅是送彆,更是一種無聲的叮囑與遙遠的援手。李大人此舉,或許是對他“識趣”退場的認可,亦或是為將來在朝堂之外,埋下一顆可能的棋子。林霄鄭重謝過,將書冊小心收入行囊。
幾位同僚的送行,簡單而克製,符合當下謹言慎行的氛圍。眾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林霄此行名為外放,實近貶謫,過多的熱情反而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簡單的拱手道彆,幾句“珍重”之後,便各自散去。
霧氣漸散,朝陽初升,將江麵染成一片金鱗。碼頭上的人聲越發鼎沸,林霄的行李也已安置妥當,那是一艘雇來的中型客貨兩用船,船老大是個看起來憨厚的中年漢子,對林霄這位“老爺”頗為恭敬。
就在林霄準備登船,與這座承載了他無數驚險與機遇的帝都做最後告彆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碼頭的喧囂。林霄心頭一動,循聲望去,隻見一輛看似普通的青篷馬車在數名健仆的護衛下,疾馳而至,穩穩停在了碼頭入口。
車簾掀開,先下來的是一位身著青色勁裝、作書童打扮的清秀少年,正是蘇婉的貼身侍女所扮。她利落地放下腳踏,隨即,一隻纖纖素手搭在了侍女的手臂上,蘇婉的身影出現在車轅旁。
她今日依舊是男裝打扮,卻比往日更為素淨,一襲月白直裰,發髻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未施脂粉,臉色在晨曦中顯得有些蒼白,唯有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此刻盛滿了無法掩飾的憂切與離愁。她快步向林霄走來,步履間竟帶著幾分罕見的急促,全然不顧周圍偶爾投來的好奇目光。
“林……林兄。”蘇婉在林霄麵前站定,聲音微微有些喘息,顯然是一路趕來的緣故。她目光快速掃過林霄周身,似乎在確認他安然無恙,隨即低聲道:“得知林兄今日啟程,特來相送。”
林霄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夾雜著濃濃的不舍與酸楚。他沒想到蘇婉會如此冒險,親自來到這人員混雜的碼頭。他連忙拱手還禮,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客套與一絲疏離,既是做給可能存在的眼線看,也是保護蘇婉:“有勞蘇……蘇公子掛念,林某愧不敢當。”
蘇婉何等聰慧,立刻明白了林霄的用意。她強壓下心中的波瀾,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順著林霄的話道:“林兄何必客氣。昔日京中論交,多蒙指點。今聞兄長遠赴南疆,山高水長,心中實在難舍,故特來送彆,聊表心意。”說著,她對身後的“書童”示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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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女捧上一個不大不小的錦盒,遞給林霄。蘇婉解釋道:“此乃家中所藏一些南方瘴癘之地常用的藥材方子,並些許文房之物。瓊州路遠,聊備不時之需,望林兄勿嫌鄙陋。”
林霄雙手接過錦盒,入手微沉,顯然不止是藥材和文具那麼簡單。他深深一揖:“蘇公子厚贈,林某感激不儘。此去經年,不知何日再能聆聽蘇公子高論。”他抬起頭,目光與蘇婉交彙,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之中。
“林兄才華蓋世,此去南疆,必能大展宏圖。”蘇婉的聲音微微提高,仿佛是說給周圍人聽,但目光卻緊緊鎖住林霄,“聽聞瓊州雖處蠻荒,然海闊天空,物產豐饒,未必不是英雄用武之地。待他日林兄在彼處安定,或許……或許小弟亦會南下遊曆,屆時再與兄台把酒言歡,共賞南國風光。”
這話看似是友人間的尋常約定,但“南下遊曆”、“把酒言歡”幾個字,卻如同暗號,重重敲在林霄心上。
林霄心中激蕩,重重地點了點頭:“好!若得蘇公子南來,林某必掃榻相迎,與君共醉天涯!”他頓了頓,仿佛想起什麼,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冊子,遞給蘇婉,“此乃林某近日讀史的一些淺見拙識,雜亂無章,不堪入目。留在身邊恐路途遺失,便煩請蘇公子代為保管,他日若有機緣,再向公子請教。”
這小冊子,表麵看是讀書筆記,實則是林霄整理的關於瓊州及南洋的一些核心思路、聯絡要點,以及……他對未來的一些隱秘規劃。交給蘇婉,既是信任,也是將最重要的“藍圖”備份,更是將彼此的未來緊緊捆綁。
蘇婉鄭重接過,指尖與林霄的手掌有瞬間的觸碰,冰涼與溫熱交織。“林兄放心,此書冊,小弟必當妥善保管,靜待兄台歸來品評之日。”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江風拂過,吹動蘇婉額前的幾縷發絲,也吹動了林霄的衣袂。碼頭上人來人往,喧囂依舊,但在兩人之間,卻仿佛隔出了一方靜止的天地,充滿了無聲的眷戀與沉重的囑托。
最終,還是蘇婉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後退一步,拱手深深一揖:“送君千裡,終須一彆。林兄,前程珍重!”
林霄亦是深深還禮:“蘇公子,京中多保重!後會有期!”
沒有更多的言語,蘇婉毅然轉身,在侍女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車簾垂下,隔絕了內外。馬車緩緩啟動,彙入人流,很快消失在視野的儘頭。
林霄站在原地,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手中錦盒的重量和懷中那份已送出的“書冊”的輕飄,形成鮮明的對比,提醒著他現實的分彆與未來的重擔。
“老爺,時辰不早,該開船了。”船老大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林霄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離愁彆緒壓下心底,轉身,邁著堅定的步伐,踏上了跳板。船隻解纜,船夫撐篙,客船緩緩駛離碼頭,進入寬闊的江心。
林霄獨立船頭,回望那座在朝陽下愈發清晰的巍峨城池。皇城的輪廓,宮闕的飛簷,在視野中逐漸縮小、模糊。這座給予他新生、又險些將他吞噬的帝王之都,此刻正漸漸遠去。心頭湧起的,並非單純的解脫,而是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未來的茫然,有對蘇婉的不舍,也有一絲掙脫牢籠、即將翱翔於更廣闊天地的隱隱興奮。
船行順風,速度漸快。應天城的影像最終化為天際線上一抹淡淡的青灰色痕跡。林霄不再回望,轉身麵向南方。江水浩蕩,奔流不息,正如這變幻莫測的時局,也如他無法預知卻必須勇往直前的未來。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將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京城的風雲詭譎暫時與他無關,但南疆的蠻煙瘴雨、錯綜複雜的黎漢關係、潛在的海疆危機,以及如何在朱元璋的默許與監視下,悄然經營屬於自己的根基,這一切,都是擺在他麵前的巨大挑戰。
旅途漫長,他需要時間消化離彆的情緒,更需要時間仔細規劃抵達瓊州後的每一步。他走進船艙,打開蘇婉所贈的錦盒。果然,除了麵上一些珍貴的藥材和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寶外,盒底赫然放著一卷精心繪製的南洋海路草圖,幾張見票即兌、數額不小的銀票。
他將這些物品仔細收好,然後拿出那本李大人贈送的《輿地紀勝》,果然在書脊的隱秘夾層中,發現了幾張薄如蟬翼的紙條,上麵用細如蚊足的朱砂小字,記錄著幾位廣東、瓊州地方上或許可以“酌情拜會”的官員姓名、籍貫、性情癖好,以及一些關於當地胥吏、土司情況的簡要提示。這些信息,對於初來乍到的林霄而言,無異於雪中送炭。
“樹大招風……急流勇退……如今,總算是退出來了。”林霄靠在艙壁上,聽著窗外嘩嘩的水聲,心中默念,“隻是,退,並非終點。而是為了在另一片天地裡,更好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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