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茶室殘燈
虎千代撩開茶室的簾子時,夜色已吞儘最後一縷伽羅香。
他低頭整了整衣襟,袖口上仍沾著蜂須賀氏指尖的溫度——那溫度像刀背,冷而鈍。
蜂須賀沒有留他。
她隻把茶盞推到他麵前,盞底壓著一張薄如蟬翼的短箋。
箋上是她慣用的行草,墨跡未乾:
「源氏之君,亦曾折花而不摘。
——留此墨,俟君成刃。」
沒有落款,沒有私印,連日期都省。
一句話,既可讀成曖昧邀約,也可讀成長輩訓誡。
蜂須賀把解釋權拋回給他,也把風險一並扔回。
虎千代將短箋折成一指寬的小方塊,塞進貼身的護身符袋——
那是母親晴縫給他的舊錦囊,內層還留著去年除夕的鹽米辟邪。
鹽味混著墨香,像把“可能的不倫”藏進“母親的庇護”裡。
他退後一步,拱手。
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屏風後的女房聽見:
「主母今日點撥,虎千代銘感五內。
兵未成,不敢言報;他日若有驅使,惟命是從。」
蜂須賀抬眼,眸色深如夜潮。
她沒有再開口,隻抬手輕輕一揮——
燈芯“嗤”地爆了個火星,短箋上的墨跡在火光裡閃了一下,像極輕的挑釁,也像極重的枷鎖。
虎千代轉身,簾外冷風撲麵。
錦囊貼著胸口,鹽粒硌得皮膚微疼。
他知道,這不是情書,也不是保命符,
隻是一張隨時可以燒毀、卻永遠洗不淨的灰。
而他與蜂須賀之間,
從此多了一條看不見、卻隨時會收緊的線。
他沒回頭,卻聽見茶室裡飄出一段低啞的謠曲,是蜂須賀身邊那個總垂著眼的女房唱的——
「寒鬆立崖邊,不折霜中雪。
折花留餘香,沾袖莫染血。
待得東風起,刃開方報謝。」
風卷著歌詞掠過耳畔,虎千代下意識握緊了腰間的竹槍。槍杆上還留著白日練兵的糙痕,硌得掌心發緊——這觸感比茶室裡的伽羅香更實在,比謠曲裡的“折花”更清醒。
他腳步沒停,隻是指尖無意識撚了撚錦囊內層的鹽粒,把女房唱的“莫染血”三個字,和母親晴縫錦囊時說的“鹽能辟邪”疊在一處。
走出町道時,遠處練兵場傳來足輕換崗的梆子聲,“咚、咚”兩下,敲碎了謠曲的餘韻。
風卷著謠曲的餘韻還沒散,巷口忽然飄來股劣質米酒的酸氣。
虎千代腳步沒頓,隻餘光掃過那團縮在酒肆屋簷下的黑影——破衣爛衫裹著個佝僂的身子,懷裡緊緊抱著個空酒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正是柳生新左衛門。
他像是沒看見虎千代,又像是借著酒勁裝瘋,對著牆根念念有詞,聲音忽高忽低,混著夜風飄進虎千代耳朵裡:
“不對…不對啊…我記得維基裡明明寫著,慶長五年二月,伏見城隻有兩個人能對福島正則有影響力——要麼是內府大人,要麼是那位北政所樣…可他去乾嘛?總不能是吃酒?”
柳生突然抬手拍了下酒壇,空壇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驚飛了簷角的夜鳥。他眼神發直,盯著地麵的雪痕,像是在數那些融化的水漬:“原該是三月…三月才會有大名往伏見跑,哪有二月就動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內府誓師是七月…七月啊!現在才二月,他福島正則湊什麼熱鬨?”
他猛地抬頭,正好對上虎千代的餘光,眼神瞬間亮了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大概是認出虎千代,卻沒臉上前。隻訥訥地又低下頭,手指在雪地裡劃著模糊的字:“要是…要是能知道他去見誰就好了…要是我能湊上去說句話…哪怕是提一句‘練兵’的法子…也不至於…”
後麵的話被酒氣咽了回去,隻剩含糊的嘟囔,什麼“玻璃”“肥皂”“劍聖”,碎碎地混在風裡。虎千代聽得分明,卻連腳步都沒頓——這世上最沒用的,就是抱著“本該如何”的幻想,卻連眼前的凍餓都躲不過的人。
柳生還在原地絮叨,一會兒掰著指頭數“內府、北政所、福島、加藤、黑田、淺野”,一會兒又拍著大腿罵“該死的時間線”,懷裡的空酒壇被他抱得更緊,像是那是什麼能換功名的寶貝。
虎千代已經走出了巷口,練兵場的梆子聲又響了一次,“咚”的一聲,正好蓋過柳生最後一句夢話:“等我見到家康…不,見到福島大人也行…定要讓他們知道我的本事…”
梆子第二聲沒落,巷口便轉出兩盞白色角燈。
柴田把鬼麵推到額上,露出一張被夜風吹得通紅的臉——身後跟著三名剛募來的農兵,手裡還攥著沒刮淨竹皮的新槍。
“喂!又是你這醉狗!”
柴田一腳踢翻柳生懷裡的空壇,劣質酒漿濺在雪裡,立刻凍成褐色的冰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