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初,清洲町的雪已停,屋簷滴水聲像碎玉。
九條綾的小書肆藏在町口第三條橫巷裡,門麵不過一間半,門口懸一盞舊白紙燈籠,映出“九條文庫”四個褪墨的楷字。綾在燈下理書,羽織上還沾著夜寒。她把柳生新左衛門安置在裡間,給了一壺溫酒、一塊熱過的鯨肉飯團,便不再多言。
柳生蜷在火盆邊,狼吞虎咽,吃完又抱著空酒壺發呆。
綾抬眼,透過紙門縫隙看他——那幅落魄像讓她想起被雨水泡爛的舊卷軸,字跡猶在,卻再也展不平。她輕聲自語:“若連一日三餐尚且保不住,還妄談什麼天命……也真是樁怪事。”
隨即抽出一冊《古今著聞集》,翻到夾著黑百合乾花的那一頁,指尖停住。
花已枯脆,色如凝血。綾合上書,吹燈,起身。外間,雪色映得街巷發亮。她披好羽織,把門扉落鎖,隻留下一句吩咐給老仆:
“看緊他,彆讓他死在屋裡,也彆讓他出門半步……如果問到我,就說婚期臨近我去采買些東西。”
翌日卯末,練兵場東側的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隻見一個裹著灰鼠毛鬥篷的躬身道:“小人森甚右衛門,奉日比屋清左衛門之命……”
“原來是日比屋清左衛門派來的跑單。不過看這個眉眼似乎很熟悉啊。”虎千代在心裡默默念叨了這樣一句。
再看看甚右衛門帶來的兩名夥計抬來三隻稻草包,外覆油紙,油紙上印著日比屋的菱紋。卻隱去了背後真正發貨的、那位堺港的切支丹大名。
不過虎千代當然也不會問——他隻認貨、認印、認價錢。
“少主,”森壓低嗓音,“堺町新到的南蠻硝石,共三十斤,分三袋,火繩另包。路上多繞了兩天,幸無折損。”——說罷,指尖在袋角暗押上一掠,那枚細如米粒的「攝津守」字火印與菱紋並排,“南蠻硝石入關,若無納屋檢印,沿途十六處關卡一律扣船。”
“辛苦。”他側頭示意佐助。佐助帶兩名足輕上前,一人扛一袋,輕拿輕放,轉入臨時搭起的硝石倉。倉內早鋪好乾鬆葉與石灰隔潮,門板上鎖兩把銅鎖,鑰匙一把在虎千代腰側,一把交家老封存。
佐助落鎖時,森甚右衛門從袖裡抽出一張對折雁皮紙,遞到虎千代指尖:
“少主,請落印。”
紙上隻五行:
堺日比屋清左衛門
南蠻硝石三十斤火繩二把
火印攝津守紋菱紋
收貨:
慶長五年二月廿七
虎千代福島陸)取出隨身銅印,蘸朱,在空行裡端端正正蓋下“福島陸”三字篆文。
墨跡未乾,雪屑落在紙角,像一粒暗紅的霜。虎千代把雁皮紙疊好塞進佩囊,雪粒落在頸間,冷得他縮了縮肩。佐助已帶著足輕歸隊,練兵場的竹槍破空聲漸遠,巷口隻剩他一人,踩著融雪的泥濘往偏屋走。
剛轉過町角,一陣低啞的謠歌聲突然飄來,裹在風裡,字字都戳在他耳尖——
「寒鬆立崖邊,不折霜中雪。折花留餘香,沾袖莫染血……」
是那首茶屋女房唱過的調子。
虎千代腳步猛地頓住。指尖下意識摸向腰間竹槍,槍杆還留著硝石倉的冷意,可那歌聲像根軟繩,輕輕拽著他的注意力。他抬眼掃過巷兩側的民房,大多門窗緊閉,隻有中段那間掛著紫藤花簾的屋子,簷角漏出一點炭盆的暖光,歌聲正是從裡麵飄出來的。
他認得這屋子——是蜂須賀氏偶爾用來“歇腳”的私宅,平日隻有那名總垂著眼的女房打理。
虎千代指尖掐進竹槍的裂縫——這是蜂須賀氏的私邸!他該立刻離開,可那日茶室未儘的癢意突然翻湧,比伽羅香更纏人的那朱紅的唇瓣,以及曖昧的上挑嘴角。
虎千代喉間發緊,可他知道上次對方放他走一來是本丸人多眼雜,二來是像以情夫的位置讓控製和效忠不那麼生硬,可究其本質不過是一杯“敬酒”罷了。真要是拒絕了“敬酒”那麼一杯“罰酒”就會有人掰開他的嘴硬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