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攏住領口,才發現尺寸掐得極準:肩線正好落進肩胛縫,袖口剛到腕骨,隻有小腹處略鬆些——想來是家康按“未孕女子”的尺寸做的,沒料到她近來因憂心虎千代,瘦了些。
“合身嗎?”阿福的聲音從門後傳來,冷香淡了些,多了幾分公務式的妥帖。
晴對著銅鏡扯了扯衣襟,淺碧織錦映著櫻霧,竟比粗綢顯氣色。她壓下心頭那點異樣,揚聲答:“還好。”
阿福轉身時,目光落在她小腹處,又趕忙垂下頭,立刻道:“小腹略鬆,妾讓人改改——讓商棧按您的尺寸收半寸,三日就能送來。”
“不必了。”晴伸手扣上衣帶,指尖劃過腰側並蒂蓮紋,“梅雨季穿,鬆些透氣。”她沒說出口的是:這半寸鬆量,像給“太閣舊人”的身份留了點餘地——可因為方才的觸碰雖是女子間的,卻不免讓晴有些耳熱,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自己那雙特意穿上的“弓底繡履”上時卻與低頭的女官阿福那視線撞上。
鞋上的東珠在室內光線中泛著溫潤卻疏冷的光。家康在伏見城初見時,那幾乎要將她足尖烙穿的目光,此刻透過這冰冷的織錦,再次清晰地灼燒著晴。
阿福愣了愣,隨即收起桐木匣,眼底閃過絲了然:“夫人說得是。那這香丸,妾幫您撒去花土旁?畢竟並蒂蓮,牽著兩朵花一頭長得不好,另一頭也抬不起頭來。”
吉良氏點頭時,忽然完全懂了。這並蒂蓮哪裡是說花,分明是伏見城那位大禦所笨拙又熾烈的隱喻。他貪戀的,從來就不隻是一株虛妄的黑百合,或是她吉良晴這個人最凝練的東西——三寸金蓮的風華。
“夫人,您不必動手,妾這便將您並蒂蓮鬆鬆土。”說著,身為女官的阿福居然起身去牆角忙碌了起來。
晴始終都沒接話,隻看著那抹青綾身影在櫻霧裡忙碌。織錦貼在身上暖得發癢,忽然想起太閣那句“花開報我,必不負卿”——原來“不負”從不是山田與海防,是多年後,有人捧著帶冷香的織錦,替他把“未開的花”,悄悄種進了清洲的梅雨季裡,還悄悄換成了“並蒂蓮”。
一種近乎殘酷的明澈劃過心頭——好,你要這個?那我便是連著穿鞋的足都給你,又何妨?至少你還要我,且不用等什麼“花開”。
她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不是衝阿福,更像是衝窗外伏見城的方向。然後,她極其自然地彎下腰,手指靈巧地解開了繡履側麵的細帶。
忙碌的阿福順著障子門那一條縫——看到晴的褪下細帶,衣擺腳踝。她站著,木屐後跟稍稍懸空,露出被雨絲打濕的足袋口。足袋雪白,卻有一線櫻色從趾尖洇上來,像初綻的骨朵。
“您說……這並蒂蓮花開兩頭,您要伏見和清洲町下往來奔波。若是都開在內府的暖閣豈不是更方便些。”晴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評論天氣,仿佛接下來要做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阿福愣住了,眼睜睜看著那隻曾被內府在伏見城死死盯住的、月牙木底雪緞東珠的繡履,被晴輕輕褪下,忙做鎮定道:“夫人說得是,內府也常說‘並蒂蓮離不得一處暖’,您若肯讓這‘清洲的蒂’靠得近些,伏見的‘花’定能開得更旺些。”
阿福的話音輕柔,卻像針一樣紮在晴心口最明了的地方。她看著阿福故作鎮定地低頭掩飾慌亂,看著那雙努力維持禮儀卻微微顫抖的手。
晴的嘴角那絲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洞悉。她不再言語,隻是動作。另一隻腳上的繡履也被輕輕褪下,那雙曾讓德川家康失態的“弓底繡履”此刻並排躺在榻榻米上,東珠微光流轉,像一對被獻祭的珍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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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向前微傾身體,並非將繡履直接塞給阿福——那太露骨,也太輕賤此物。她隻是用指尖將其中一隻輕輕推向阿福手邊的桐木匣方向,動作優雅得像在布置茶席。
“清洲陰濕,許多舊物放著也是惹塵生黴。”晴的聲音平穩無波,目光卻銳利地落在阿福不敢抬起的臉上,“既然內府大人的暖閣能養好‘並蒂蓮’,想必也多這一副‘木胎緞骨’的架子。拿去,擱在花盆邊上,也算物儘其用,替我…沾沾伏見的貴氣。”
“沾沾伏見的貴氣”——這幾個字說得輕描淡寫,卻重逾千斤。這不再是贈禮,而是委派了一個任務,一個必須由阿福親手完成、且必須讓內府知曉其來源和寓意的任務。它將一個極其私密、充滿暗示的物品,包裹在了一個近乎“公務”的指令中。
阿福的呼吸徹底窒住了。她看著近在咫尺的繡履,雪緞的光澤仿佛燙眼。她不能碰,也不敢不碰。內府那日失態的目光她記得清清楚楚,此刻這雙鞋就是那目光的凝結。接下,等於親手接過了內府最隱秘的欲望和這位夫人最大膽的回應;不接,便是搞砸了內府心心念念的“並蒂蓮”之事。
她的指尖蜷縮又鬆開,最終,幾乎是憑著對內府意誌的絕對服從,她伸出那雙戴著“三葉葵”手籠的手,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禦神體,將那雙繡履捧起。手籠的鹿皮觸碰到微涼的木底和柔軟的緞麵,帶來一陣戰栗。
“……是。”阿福的聲音乾澀得幾乎劈裂,她將繡履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放入桐木匣中,與那件織錦並置,仿佛完成了某個極其重要的儀式,“妾……定將此物……置於暖閣苗圃旁,必不讓夫人失望,亦不負內府所托。”
她強調了“內府所托”,試圖為自己這驚世駭俗的行為找回一絲公務的遮羞布。
晴滿意地看著阿福近乎虛脫地將匣蓋合上,仿佛關住了一個躁動的秘密。她知道,自己這看似隨意的一推,已將最鋒利的餌拋了出去。
吉良氏不再看那木匣,轉身走向窗邊,赤足踏過冰冷的榻榻米,留下一個淡漠的背影:“香丸留下,我自己撒。阿福姑娘可以回去複命了。”
阿福如蒙大赦,又似重任在身,抱著那此刻重如山嶽的桐木匣,深深躬身,幾乎是小跑著退出了屋子,連告退的禮儀都略顯倉促。
老仆在廊下早已看得魂飛魄散,直到禦駕籠的腳夫步子聲遠去,才慌忙撿起地上的擦桌布,卻不知該擦哪裡。
晴獨自站在窗邊,櫻霧漫進來,纏繞著她單薄的織錦身影和赤裸的雙足。織錦華服貼在身上暖得發癢,腳下的冰涼卻讓她頭腦異常清醒。
她種下的或許不是並蒂蓮,但她送出的,絕對是能在他心湖裡投下巨石、讓他心魔叢生的餌。更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必須親手安放在枕畔的念想。
——《伏見寅時·履香》——
阿福回伏見當晚,家康獨宿西丸。
桐木匣被擺在枕畔,繡履並排,東珠在燭光裡像兩滴凝住的雨水。
他伸手碰珠,指尖先摸到木屐底——那行“清洲·梅雨季·櫻霧未散”的暗繡字,墨裡摻的櫻粉還留著淺淡香,是福島家吉良氏女那獨有的記號。
德川內府靜坐到寅時一刻,忽然起身把繡履塞進懷裡,心口貼著那點櫻香,呼吸仍有些沉。直到寅時五刻,院外傳來極輕的木屐聲——不是仆役的規整步點,是帶著清洲櫻霧的、略急的碎步。
一頂無紋小轎停在廊下,簾布被一隻素手掀開,露出半幅淺碧色襦袢——和那日晴試穿的織錦同個色,隻是換了更貼身的窄袖樣式。女子以白紗遮麵,指尖攥著枚櫻色珠串,正是晴白日捏過的那片櫻花瓣所製。
“內府大人。”她的聲音隔著紗傳來,混著點旅途的微喘,卻穩得很,“清洲櫻霧重,來晚了——怕您等得急,沒來得及換彆的衣裳。”
家康沒說話,隻伸手扯下她的紗。燭光裡,晴的發間還沾著星點櫻瓣,眼底是慣有的清醒,沒有半分羞怯——她不是來赴私情,是來赴一場“確認聯結”的約。
繡履還貼在他心口,她伸手撫過那處衣襟,指尖正好落在繡履底的暗紋上:“月有圓缺,可有些事,總得親來才放心。”她沒說“放心什麼”,卻輕輕撥開他的手,把繡履從他懷裡取出,擺在榻邊——像在布置一場無聲的儀式,“這鞋在清洲沾了陰濕,您暖著它,我……暖著您。”
燭火漸暗時,她貼著他耳側低語,聲音輕得像櫻瓣落地:“虎千代在美濃,性子急,若將來有什麼冒失,還望內府……看在這雙鞋、這梅雨季的份上,多擔待些。”
內府眼底映著燭火,把她的算計照得纖毫畢露,卻偏不開口點破:她這護子的姿態,和當年在清洲怕蜂須賀氏時的隱忍如出一轍——不是純粹的‘為子求人’,更藏著點‘借護子找台階’的體麵。畢竟她是太閣舊人,再急著鋪路,也不肯把‘我需要你護著’說得直白,總得裹層‘為了孩子’的殼。”
再攥她手時,腹蹭過她掌心練針的薄繭,看著吉良氏已然緋紅的雙頰——他便更通透了些:她來這一趟,不隻是給虎千代送退路,也是給自己找個‘被人珍視’的由頭。太閣的承諾虛了,正則的羞辱慣了,隻有此刻,她能借著‘護子’的名義,讓一個權傾天下的人攥著她的手,聞著她帶的櫻香——可她偏要把這點心思藏得嚴嚴實實,隻肯承認‘我是為虎千代’,仿佛這樣才對得起自己熬了十五年的苦。
寅時末,西丸的燭火徹底熄了。櫻香裹著淺碧色的衣料氣息,與晴發絲間的櫻香糾纏在一起,漫過德川內府的鼻尖——不必再想光德坊可能的一揆虎千代在);也不必再憶三方原自高處傾瀉而下的赤備、以及他們背後那麵能攥緊人呼吸的武田四菱旗幟。他的呼吸,終於沉得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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