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且按下溫吞水的,蜂須賀家政是不是要見雪緒不表。畢竟以他的性子,沒有個一年半載,是絕不會有什麼重大決定的。
可福島家嫡子正之的婚事,卻是拖不得的。此時清洲城下町張燈結彩,南蠻玻璃燈與朱漆門楑交相輝映,空氣裡桐油與新綢的味道混雜著慶典前的浮躁。然而,在這片虛飾的繁華中,一隊風塵仆仆、護衛精悍的人馬悄然抵達,為首的轎子其貌不揚,卻自有一股沉靜威儀,與周遭的喧鬨格格不入。
虎千代按刀立於本丸口,他的百人隊今日輪值本丸守備。玄色胴丸下的身軀如山嶽般沉靜,目光掃過那隊人馬,立刻察覺出異樣——那些護衛的眼神銳利如鷲,步伐沉穩,絕非尋常商旅或賀客。
他上前一步,攔住去路,聲音平穩卻不容置疑:“止步。此乃福島家本丸,請尊駕通名。”
轎簾未動,一旁一位文士打扮、卻難掩武骨之氣的中年人微微躬身,遞上一份拜帖:“越前國大穀刑部少輔吉繼様の使者,特來恭賀左衛門大夫嫡子大婚之喜。”
大穀吉繼?石田三成的摯友?虎千代心中警鈴大作。他正欲按程序通傳,轎窗的簾布卻被一隻素白的手微微掀起一角,一封書簡遞出,信封上是極其秀逸卻隱含風骨的墨跡:【清洲城主福島左衛門大夫正則様親啓】
手持書簡的女聲從轎內傳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將此信呈於市鬆。他見字,便知我來意。”
這聲音……虎千代覺得有一絲莫名的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聽過。他不敢怠慢,接過信,觸手隻覺得信封質地非凡,暗紋隱隱是五七桐紋的變體。他心頭一震,立刻轉身,快步奔向天守閣。
虎千代一邊快步疾走,餘光看到手裡攥著那封暗紋隱現的書簡,腳步比來時更急——五七桐紋是豐臣家的象征,轎中女聲雖耳熟卻辨不真切,這兩點擰在一處,讓他不敢有半分耽擱。穿過張燈結彩的回廊時,春風裹著未散儘的桐油味撲在臉上,廊下懸著的南蠻玻璃燈還在調試,工匠們的低語與遠處町人的笑鬨混在一起,可他眼裡隻剩通往天守閣的石階,玄色胴丸的下擺隨快步擺動,蹭過階邊未掃儘的櫻瓣。
天守閣內的氣氛卻與外頭的熱鬨截然相反。福島正則正盤腿坐在案前,麵前攤著厚厚的婚禮流程冊,尾藤知定捧著筆硯侍立一旁,指尖剛蘸好墨,就見正則煩躁地把冊頁往案上一摔:“娶個媳婦哪來這麼多規矩!讓町裡的人直接把儀仗擺到本丸門口,還需要一條條核?”尾藤剛要勸“主君,這是內府養女的婚事,需體麵些”,閣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推開,虎千代的身影帶著外頭的風闖了進來,玄色甲胄上還沾著櫻瓣碎屑。
正則本就不耐,見虎千代不通報就闖,眉頭瞬間豎成兩道粗眉,右手下意識按向腰間脅差,嗓門炸得像炮響:“你這庶子!本丸的規矩都忘了?沒看見我正忙……”
“父親大人!”虎千代不等他罵完,兩步跨到案前,將書簡高高遞過頭頂,掌心因攥得緊而泛白,“城外有異客!自稱是越前國大穀刑部少輔的使者,卻帶著一封親啟信——轎中另有其人,特意說‘見字便知來意’,還叫了您的乳名!”
正則罵罵咧咧地奪過書簡:“搞什麼名堂!大穀吉繼那病鬼的人也敢來老子這裡賣關子……”話音未落,他的目光落在信封的筆跡和暗紋上,聲音戛然而止。
他目光先落在那秀逸的墨跡上,又掃過信封邊緣若隱若現的五七桐暗紋,方才還緊繃的肩線驟然垮了幾分,罵聲卡在喉嚨裡。
虎千代看到“老匹夫”臉上的不耐煩瞬間褪去,變為驚疑,繼而是一絲難以置信的凝重。他猛地推開案幾,甚至來不及穿鞋,幾乎是踉蹌著衝了出去,隻對尾藤丟下一句:“看好這裡!”
正則赤著腳踩過天守閣外的石階,木屐早被他甩在身後,粗糙的石麵硌得腳掌發疼,卻不及心頭的慌亂半分。沿途的家臣見主君這般模樣,手裡的慶典裝飾掉在地上都忘了撿,隻敢遠遠跟著——往日裡那個動輒拍案罵人的粗莽武士,此刻像丟了魂的孩童,袍角掃過階邊殘櫻,連呼吸都帶著急促的喘息。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他已衝到城下那頂素轎前,胸膛劇烈起伏,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卻沒敢抬頭。方才在天守閣的煩躁與不耐,早已被一種深入骨髓的惶恐取代,他下意識搓了搓手,聲音發顫,連稱呼都不敢隨意:“您……您怎麼會親自來?這路遠,且清洲近日人雜,萬一……”
轎簾始終未完全掀開,隻留一道窄縫,素白的手還搭在簾布上,指尖輕輕摩挲著布料紋理。那道女聲再次傳出,比在轎窗遞信時更顯沉穩,帶著幾分看透他心思的平和:“市鬆,我來給正之賀喜,怎會怕人雜?倒是你,見了信就這般慌慌張張,連鞋都忘了穿——傳出去,倒像我欺負了你這福島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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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千代跟在身後,目光落在轎簾縫隙處——那隻手的指甲修剪得整齊,腕間隱約露著串淺碧色玉珠,與母親晴偶爾佩戴的漢玉手釧有幾分相似。
再聽那聲音,熟悉感如潮水般湧來,他忽然想起在伏見城城本丸,聽到的那句:“此子長得倒算是周正,如果是福島家嫡子倒當得一個‘正’字。”
她是太閣遺孀,北政所寧寧?想到這裡的虎千代心頭猛地一震,腳步下意識頓了頓。他自然沒聽母親說過什麼太閣舊事,晴被北政所第二次趕出來的時候,他也還沒沒記事。
正則的臉瞬間漲紅,尷尬地往後縮了縮腳,想藏住赤裸的腳掌,卻被轎中人看穿:“不必藏了。你我都是太閣殿下的舊人,當年在大阪城一起吃櫻餅的模樣,我還記得。”她頓了頓,轎簾縫隙裡的光落在正則微垂的臉上,“今日來,不是要讓你難堪,是有豐臣家的事,要與你說。”
這話一出,正則的肩膀徹底垮了,他垂著頭,像個等待訓誡的學徒,連大氣都不敢喘,搓著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夫人,您這是……正之的婚事,我……”
“不必說了。”轎中人打斷他,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沉重,“市鬆,不要這樣。正之和內府養女的事,我已經幫你報過大阪。無礙。”
此言一出,不僅正則,連身後的虎千代都心頭劇震。“報過大阪”——這輕飄飄的四個字,意味著這樁可能被解讀為“私通德川”的聯姻,已經獲得了豐臣家最高層麵的某種默許或背書!這是天大的恩情,也是天大的壓力。
轎中人繼續道,聲音裡帶著看透世事的蒼涼:“我向來願見豐臣和睦。雖然…之前有很多事,也讓我傷心。”
正則身體一顫,知道她暗指豐臣秀次事件——那件事裡,他福島正則也曾揮刀指向自己人。這是敲打,也是提醒他們共同的過去。
“可你我應當知道,”她的聲音陡然轉厲,“有些人現在尊重我們,是因為豐臣家還沒有倒!試問咱們誰單打獨鬥,又是內府的對手呢?”
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了正則內心最深的恐懼。他渴望戰功,但絕不愚蠢。德川家康的實力和野心,他比誰都清楚。
“今天大穀刑部送我來,並不是搗亂的。”她的語氣再次放緩,完成了從施恩、敲打到表明來意的全過程,“是希望你看清,真正的敵人是誰。兵力一旦集結,德川家康便是總大將。屆時,這刀鋒指向會津,還是指向大阪,可就由不得你了,市鬆。”
福島正則汗出如漿,站在原地,之前“征服會津”的狂熱幻想被這番話說得粉碎,隻剩下一身冷汗。
就在這時,轎中人的目光似乎轉向了虎千代。“福島賴陸。”
虎千代一個激靈,立刻躬身:“是!”
“我記得你對澱殿削發立誓,守護豐臣家。”她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來的路上,我也聽說了你和井伊兵部的事。很好。沒有墮了豐臣武家的名聲。”
虎千代隻覺得後背發麻,對方人未出轎,卻對清洲城內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這種可怕的情報能力和無形的威壓,讓他徹底明白了轎中人那深不可測的影響力。
“我還要去見吉田侍從,”轎中人的聲音恢複了最初的平靜,“市鬆,你好自為之。賴陸,有勞你護送我一程吧。”
正則如夢初醒,連忙躬身:“遵命!賴陸,快!帶夫人從側門悄悄出去,用你最精銳的人,務必確保萬無一失!”
虎千代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沉聲應道:“是!”
他指揮手下精銳悄然護住轎子,一行人無聲無息地融入清洲町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留下福島正則獨自站在初春的冷風裡,望著張燈結彩的城下町,臉上再無半點喜色,隻剩下一片沉重的迷茫和前所未有的警惕。
——相隔兩條街,一頂不起眼的四人小轎悄悄停駐,轎簾掀開半寸,露出蜂須賀家政蒼白的側臉。他望著那頂混入燈影的素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腰間鯊魚皮刀鞘,像在數自己還剩幾次呼吸。
那頂小小的轎子,和裡麵那個女人的幾句話,已經像一顆投入水潭的巨石,徹底攪亂了清洲城下的渾水,也將福島正則猛地推到了曆史抉擇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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