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北政所已經下了最終的命令,那就是把督姬和池田輝政暫且安置在濱鬆。但是出乎虎千代意料的是——她竟然沒有示意下邊的人將吉田侍從夫婦,帶下去靜養的具體吩咐。
畢竟這是主母背德,私通臣下,北政所如果安排她們住在一起。那就是等著看吉田侍從手刃發妻。而分房居住,立刻就會坐實虎千代剛才的那句“垣屋私通督姬”。彆說池田輝政是德川內府家康)公的女婿了。就是算池田輝政和督姬,隻是尋常的大名夫婦。北政所在這裡也不是在座各位能自專的事情。
茶會就卡在這個檔口——水野勝成指尖反複摩挲佩刀繩結,木柄被汗浸得發滑;山內一豐盯著榻榻米的木紋,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堀尾吉晴剛要抬眼,又慌忙垂頭,茶碗裡的熱氣早散了,卻沒敢再添。沒人敢催,連咳嗽都得憋著——北政所的茶勺還在碗沿輕輕刮,那細碎的‘哢嗒’聲,比簷外的雨聲還壓得人喘不過氣。
此時大家不敢走,不敢留下“不敬豐臣”的名聲隻是其一,更重要的就是想看看這件事如何收場。
簷外雨聲漸瀝。北政所寧寧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諸人——水野勝成、大穀吉繼、山內一豐、堀尾吉晴……最終落在一旁蜷縮著的、麵無人色的池田輝政,以及被虎千代牢牢控在身旁、眼神冰冷的督姬身上。
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雨聲:“方才吉田驛之事,諸位都看見了。說說吧,都看見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虎千代把如今的情形看得清楚,即使沒有垣屋光城家老)的事。北政所命令大家針對池田輝政,大家還是有這個膽子的。因為三河的石高,在慶長年間也就那樣沒有特彆往來頻繁的商棧。
糧也就隻是糧而已,換不得錢。想多換一些國友筒,紀州筒尚且可以,但是不能太多。因為以物易物始終有個對方需求槍戰的問題,真要北政所想讓他們打池田輝政不用大阪授權,田中吉政就可以給他好看。
這倒不隻是北政所能調用千軍萬馬,而是千軍萬馬都需要“大義”牟利。所以從本質上來說他們和垣屋是同一種人,也和那個與虎千代僅有一麵之緣的褐衣武士是同一種人——其中就包括水野氏。
這與藩主親疏無關,這與地侍階級的利益有關。真要是讓他們未來加入西軍對抗內府,大多數人不敢,地侍也沒什麼油水。畢竟真正出兵的是他們,大名敢任性,陽奉陰違,出功不出力,就能要他們這些大名好看。畢竟大老爺轉封或者改易,拍拍屁股就走,帶不走他們。
可要是用弄死池田輝政,這種臨近的藩的好處,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就像是池田家那些鄉下武士搶一把就賺到了。以討伐池田來征召,地侍有二百給你出三百。搶到就是賺到。真要是內府有臉問責,隻回一句“不敬豐臣,天誅”!內府真能把他們這些螻蟻都殺光嗎?
過去為什麼沒有?因為沒有北政所,也因為沒人像是池田那樣,在“大義”麵前裝死,找死!
不過話說回來,砍了池田,搶了池田是一碼事。一旦事涉內府名譽,就沒人敢說話了。於是此時陷入了詭異的死寂中,德川家康的孫女婿水野勝成率先起身,他看也不看池田和督姬,對著北政所躬身,語氣沉痛而斬釘截鐵:“回稟殿下!在下所見分明:逆臣垣屋光成狼子野心,不但焚毀本丸,更於驛館弑主!幸賴福島賴陸大人忠勇,力斬逆賊!隻可惜……天不佑忠良,吉田侍從夫婦不幸……已為逆賊所害,壯烈殉死!此乃我輩武人之憾,還望殿下為池田家主持公道!”
他這話一出,滿座皆驚。這已不是睜眼說瞎話,而是當著活人的麵說死人的故事!幾個小名出身的將領臉色發白,下意識地看向主位上的北政所和渾身是血的池田夫婦。
北政所臉上看不出喜怒,她端起茶碗,輕輕吹了口氣,目光轉向如鬆般立在堂下的虎千代。
“哦?”她語氣平淡無波,“賴陸,水野大人是這麼看的。你從刀光血影裡走了一遭,你來說說……你看見了什麼?”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虎千代身上。水野勝成的視線也掃了過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壓。
虎千代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此刻一句話說錯,便是萬劫不複。他上前一步,先向北政所深深一禮,然後轉向水野勝成,語氣竟帶上了幾分“感激”和“沉重”:“水野大人悲天憫人,維護忠烈之心,在下感同身受。大人所言,自是…世人最願見到、也最該聽到的‘佳話’。”
他偏偏肯定了水野的動機維護忠烈),認可其版本是“佳話”而非事實),先試著為自己留下轉圜餘地。
隨即,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提高,確保每個人都能聽見:“然而!逆賊垣屋光成之惡,不止弑主謀逆!更與督姬夫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吉田本丸失火時,在下親眼見他扛夫人自暗門出逃,夫人衣飾不整、二人言行親昵;而吉田驛中,池田侍從與聞聲而來的諸多武士亦目睹,逆臣將夫人按於榻上,行苟且之事!此非單方麵逼迫,乃是二人合意為之!德川督姬乃先太閣為吉田侍從指婚之人。事涉德川與豐臣鄙人不敢自專!還望見諒。”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之所以直接將事件性質拔高到“破壞兩家關係”的層麵,並將“定論權”巧妙地交還給北政所。並不是不考慮母親在家康身邊的尷尬處境,而是政治這種事,就是模糊即死。畢竟涉及池田家內亂,他這個使者就是很好的靶子。
他公開罵出督姬的醜事,家康顧及身份反而不會捅出他和雪緒的醜事。因為他不夠檔次,讓家康和一個庶子相互指責不論,那麼家康苦心孤詣打造的公正和完美的金身就破了。
家康隻會用規矩來磨死他,比如他指責督姬,對方就會用規矩,細細查慢慢問,畢竟事涉大名內亂——短則半年,長則無休止的盤問。
而他的母親,家康不會公開冷落,因為那會顯得心虛,且沒必要。
所以想通了這些,他圖窮匕見,給出了無可辯駁的答案:“所幸天照大神庇佑,北政所巡幸至此,賴陸才能拚死血戰,不僅斬殺了逆賊,更僥幸救得了吉田侍從與夫人性命!雖侍從大人身負重傷,夫人受驚匪淺,但活口在此,鐵證如山!垣屋光成淫亂、謀逆、弑主之罪,樁樁件件,皆有據可查,有口可證!此乃賴陸親眼所見,不敢有半句虛言!該如何論處,恭請北政所殿下聖裁!”
他話音落下,滿堂死寂,隻剩窗外雨聲。
水野勝成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虎千代的話,既沒有直接否定他,卻又將他的“殉死說”徹底推翻。尤其最後那句“恭請聖裁”,更是將最終的定義權完全奉還北政所,顯得無比忠誠且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