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萬神明自蒼穹之上俯瞰眾生,思兼神不語,久延毘古神默然。若有一隻獵隼追隨著那名信使,便會以其毒辣目光看見:那個被可兒才藏射殺的枉死鬼,不僅有秀忠的信任,便是家康與晴最私密時亦不避其目,更是手持最簡單信物,便能決斷督姬生死的絕對心腹。
試想,傳達此等“父殺女、弟弑姐”之密辛,豈可交托於泛泛之輩?他不必帶隨從監視,本身即是其主家信重之明證。若此斬督姬之令落入北條舊臣之手,便是關東傾覆內府根基之滔天巨浪;若呈於佐和山城,便是昭告天下關東已亂,屆時踟躕的西國諸公,必如群狼噬虎,將伏見城化為修羅戰場。——此人之生死,關乎天下棋局之走向,又豈是福島左衛門大夫所言“殺了白殺”那般兒戲?
翌日,清晨天照大神那周身的光芒自高天原而出,世間萬物被注入了生機與活力。然而那光還沒爬上陣幕,就被福島正則的一陣呼嚕聲打斷。
似乎眾神也不想讓他像是個糊塗蟲,於是讀到左衛門大夫,先被一股粘膩的、甜到發苦的屍臭嗆醒。
那味道像一截泡了黑血的棉線,順著鼻根往腦仁裡鑽。
他惺忪睜眼,隻見帳角一隻不起眼的木盒,盒縫正往外絲絲吐著灰白霧氣——
仿佛裡麵關著個不甘心的小鬼,一夜都在用腐肉換氣。
當冷光透過陣幕的縫隙,刺在福島正則隱隱作痛的額角上。宿醉像一層油膩的泥漿糊在他的腦袋裡,口中乾澀發苦,滿是昨夜劣酒和馬肉腥膻混合的怪味。
“呃……”他揉著太陽穴坐起身,一眼就瞥見帳角那個毫不起眼的木盒。一股難以言喻的、甜膩中帶著腐敗的臭氣正從盒縫裡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正則咧了咧嘴,被這臭味逗樂了。他想起了昨天那個“白死的信使”,像個誤入狼群的傻麅子。
“才藏!”他粗聲喊道,帶著宿醉的沙啞,“把這晦氣玩意兒拿出去埋了!臭死了,媽的,一個無名小卒的爛頭,還真當個寶貝收著?”
可兒才藏應聲而入,臉上卻帶著一絲未散的忐忑。他剛想彎腰去搬盒子,正則卻又改了主意,一種蠻橫的好奇心驅散了部分不適。
“等等!”他赤著腳走上前,用腳尖踢了踢木盒,“讓老子瞧瞧,是哪個倒黴蛋...死了還得用這麼好的盒子裝。”
他大大咧咧地蹲下,毫不在意那臭味。但就在他的手指觸碰到盒蓋的瞬間,那異常精致的漆木材質和熟悉的德川式樣,讓他心底莫名地咯噔一下。他記得昨天可兒才藏手下的中島權兵衛,把那個“倒黴蛋”信使的腦袋,裝進信使自己帶來的盒子裡了。
昨天還覺得這種“物歸原主”挺好玩的,可今天偏偏就一種不祥的預感取代了嬉笑。
“哢噠”一聲,蓋子被猛地掀開。
濃烈的屍臭撲麵而來。盒內,一顆頭顱被石灰粗略覆蓋,但麵部仍依稀可辨。皮膚灰白,口鼻微張,失去了生氣的眼睛半睜著,凝固著臨死前的驚愕。發髻散亂,沾著泥汙和乾涸的黑血。
福島正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的目光掃過那散亂的發髻,沾著泥汙和乾涸黑血的皮膚……最終,定格在那半張的、毫無生氣的嘴上——嘴角那顆他曾在伏見城的宴會上留意過。
福島左衛門大夫臉上的嬉笑瞬間凍結。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臉上。宿醉帶來的迷糊被這冰冷的視覺衝擊猛地驅散,瞳孔驟然收縮。
“呃……!”正則喉嚨裡發出一聲被噎住般的驚喘,那股積攢了一夜的濃烈屍臭瞬間爆發出來,像一拳砸在人的鼻子上。
這張臉……他見過!不止一次!在伏見城的宴會上,在家康的內廳裡,這個年輕人總是沉默地跟在那個老狐狸本多正信)身後,姿態恭敬,眼神卻銳利得像針!
這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石灰下那張臉……他見過!
伏見城夏宴,燈火晃得人眼花,唯獨這雙眼睛——安靜、薄銳,像一柄收在綢袋裡的短刀——隔著人聲鼎沸,穩穩釘在他背後。
當時他還回頭衝正純舉過杯,笑罵:“佐渡守的公子,盯我作甚?老子臉上又沒長印石!”
如今,那雙眼睛半睜不閉,依舊安靜,卻再沒刀鋒,隻剩死魚一樣的灰白。
正則的醉意瞬間被捅穿,脊梁溝裡“滋啦”一聲結冰——本多正純!
是本多正信那老狐狸的親生兒子!是家康身邊參與最機密事務的“小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