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五年五月初,江戶,西之丸的夜霧順著紙門縫鑽進來,混著廊下鬆脂的冷香,裹得屋內酒氣都發沉。鬆平秀忠蜷在榻邊,左手攥著的錫酒壺早空了大半,壺身被捏得變了形,酒液順著指縫往下淌,在榻榻米上積成一小灘暗痕;右手捏著的青瓷酒杯空得發亮,杯沿還沾著他方才罵伊奈忠次時濺出的酒沫,卻渾然不覺。
腦子裡反複軋著白天的畫麵——伊奈忠次穿的那身新禮服,沒有半分德川家紋,素色料子卻熨得筆挺;腳夫搬箱子時發出的悶響,像砸在他心上;最誅心的是伊奈那句“賴陸公還在等著這批賬冊”,連“舊主”兩個字都懶得提。
“混蛋……”秀忠又罵了句,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抬手想往嘴裡倒酒,卻隻倒出幾滴空響。他猛地將酒壺往地上一摔,錫壺撞在木柱上,發出“哐當”的脆響,碎片濺到榻邊,他卻盯著空酒杯發愣——過去他坐鎮關東時,伊奈忠次總推三阻四,說“賬冊需核對三月”“水利圖找不著”,如今虎千代一來,連箱子都搬得比誰都快。
“吱呀——”
紙門突然被推開,夜風裹著點涼意闖進來,吹得燭火晃了晃。秀忠頭也沒抬,隻以為是侍女送酒,含糊罵了句“滾出去”,卻聽見一串沉穩的腳步聲——不是侍女的小碎步,是大步流星的踏響,鞋底蹭過門檻時,還帶起片被酒浸濕的木屑。
他終於抬眼,瞳孔卻驟然收縮。
門口立著的是阿江。沒有梳武家女該有的高髻,烏發鬆鬆垂在肩後,幾縷碎發貼在頰邊,被燭火映得泛著淺金;身上穿的不是繁複的十二單,是件素白底的小紋,衣擺隻到膝下,暗紋是極淡的棣棠花,利落得像女奉公人的裝扮;發間隻插著支竹釵,沒有珠玉點綴,卻襯得她眉眼愈發清麗——眉峰是自然的鋒利,沒描細眉;眼尾微微上挑,瞳仁亮得像浸了燭火;唇色淡卻抿得緊實,沒有塗脂粉,卻比京畿來的姬君還顯精神。
最紮眼的是她腰間的名古屋帶,墨色帶子係得利落,沒有多餘的結飾,垂在身側的帶尾掃過地麵,帶著股不屬於女眷的爽利。更遑論她五尺八寸的身量,站在門口竟比秀忠還高半頭,陰影輕輕罩過來,竟讓滿室酒氣都淡了幾分。
“喲,怎麼這身打扮?”秀忠先開了口,聲音裡裹著沒散的酒意,還摻著點酸溜溜的自嘲,他指尖點了點阿江的小紋,又虛指了指天,“你不是總說,要找個‘能仰望的男子’嗎?羽柴賴陸一間一尺的個頭,夠你仰著脖子看了吧?”
話裡的酸意像沒藏好的酒沫,飄在空氣裡。他盯著阿江的竹釵,故意不看她的眼睛——他怕看見她眼裡的“認同”,更怕看見她像伊奈忠次那樣,連反駁都懶得給。
阿江是淺井長政的女兒,長政公本就是個要強的性子。而母親阿市又是以高挑而聞名天下的美人,更是個有主見的人。
她沒理會他的酸話,彎腰將案上散落的賬冊攏在一起——是白天幫虎千代核對的關東檢地記錄,紙頁邊緣還沾著她演算時的墨痕。她動作利落,指尖劃過賬冊時沒半分猶豫,像在處理自家公務般熟練,連垂落的發絲都沒分心去攏,隻偶爾抬手用竹釵彆到耳後,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
“今日核對武藏國新羅、入間、高麗、比企、男衾五郡的年貢賬,比預期多耗了半個時辰。”她頭也沒抬,聲音平淡得像在彙報公務,將最後一本賬冊塞進木盒,哢嗒扣上鎖,“賴陸公要得急,說下周就要用這些定新的糧秣調度,不敢耽擱。奉公之事便是如此。”
“奉公,哈哈,又是奉公!”秀忠突然爆發出一陣粗糲的笑,酒壺在手裡晃得厲害,酒液濺到阿江的小紋下擺,“吉良晴給老頭子暖被窩的時候,也說自己是‘奉公’!奉了多少年?奉得老頭子滿意不滿意啊?”
他晃悠悠踉蹌著走近,酒氣噴在阿江頸側,眼神渾濁卻帶著惡意的亮:“你知道嗎?虎千代殺德川親族的時候,我就像隻小貓似的,被他揪著後頸當盾牌……叔父的血濺了我滿臉,內臟淌在我腳邊,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你還跟他奉公?你就不怕哪天他膩了,也把你當盾牌扔出去?”
阿江整理木盒的手猛地頓住。她緩緩直起身,五尺八寸的身量往秀忠麵前一站,陰影瞬間將他裹住——比他高出大半個頭的壓迫感,混著她身上的鬆脂冷香,壓得秀忠的笑卡在喉嚨裡。
下一秒,她修長的手指突然伸出來,精準點在秀忠的胸口,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衣襟:“我是故太閣親賜的德川正室!你怎敢拿吉良氏的事辱我?”她的聲音冷得像冰,眼尾上挑的弧度透著淩厲,“武家男子不殺人,難道去種稻?去繡禦紋?還是像你這樣,天天抱著酒壺當醉貓,連自家城都守不住?”
秀忠被她的氣勢逼得後退半步,酒意醒了大半,指尖攥著酒壺的力道鬆了鬆。阿江的話像針,戳破他所有的逃避——他不敢反駁“殺人是武家本分”,更不敢否認自己守不住城的事實,隻能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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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等阿江再開口,秀忠突然晃了晃腦袋,眼裡的迷茫被急切取代。他猛地上前一步,抓住阿江的手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裡帶著殘存的醉意和僥幸:“太閣……太閣算什麼!你姐姐呢?澱殿來信了沒有?”
他的手在發抖,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她是大阪的主母,跟毛利、宇喜多家都熟!能不能讓她協調西國大名?放父親從伏見帶兵回來?隻要父親回來,關東就能奪回來,咱們就不用看虎千代的臉色了!”
他抓著阿江的手越來越緊,仿佛那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眼神裡滿是不切實際的期待——仿佛隻要澱殿一句話,德川就能翻盤,他就能從“鬆平秀忠”變回“德川嗣子”。
阿江是個務實的人,她當然不信自己的姐姐澱殿能有那麼大麵子。隻是低著頭指尖正攏著賬冊的邊角,聞言動作頓了頓,抬眼時眼底已沒了半分耐心,五尺八寸的身量往秀忠麵前一站,連燭火都似被她的氣勢壓得矮了些:“讓她協調又能如何?”她刻意加重“賴陸公”三個字,語氣裡帶著種自己都沒察覺的順口,像喊了千百遍般自然,“我聽賴陸公說,西國大名早把父親困在伏見城了。毛利家過去在江戶有人質,昨晚都接回去了——你以為澱殿一句話,就能讓毛利、小早川、宇喜多家放行嗎?仗都打了三天了!”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秀忠猛地晃了晃酒壺,酒液濺在衣襟上也渾然不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阿江,醉意裡翻湧著惡意的猜測。方才阿江說“賴陸公”時的熟稔像根刺,紮得他心口發疼,腦子裡不受控製地蹦出畫麵——阿江穿著輕便的小紋,垂著發,肩頭被虎千代那足有一間一尺的巨軀籠罩,男人的唇貼在她肩頭,她輕聲問“西國武士來做什麼”,虎千代笑著說“家康老賊死定了”……這些幻想像毒蛇,纏得他喘不過氣。
“哎呀你一個奉公人,怎麼能知道這種事!”秀忠突然上前一步,酒氣噴得阿江滿臉,手指虛指她的肩頭,聲音又尖又顫,“你也是榻上聽來的吧?他是屠夫!殺我親族、拿我當盾牌的屠夫!天下人都在笑話他!虧我們還是親戚——水野家跟德川家的情分,他也敢不管!”他嘴裡的“親戚”說得含糊,壓根不知道虎千代那“水野奶奶”本就是正則編的幌子,隻抓著這根稻草發泄。
阿江的臉瞬間冷了下來,攥著賬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到幾乎嵌進紙頁。她猛地抬手,修長的手指狠狠戳在秀忠胸口,力道大得讓他踉蹌後退半步:“榻上聽來的?你滿腦子就隻有這些齷齪事?”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極了傳聞中信長公發怒時的模樣,“我今日在本丸幫賴陸公核對關東糧冊,他與裡見、佐竹議事時提的西國局勢,滿殿武士都聽得見!你躲在西之丸喝悶酒,倒會編這些醃臢話!”
“再說天下人笑話什麼?”阿江往前逼得更緊,五尺八寸的陰影徹底將秀忠裹住,呼吸裡帶著鬆脂的冷香,卻比酒氣更嗆人,“我舅舅信長公當年殺朝倉、滅我淺井家,血洗長島一向一揆,殺得天下人膽寒,誰不說他是奇男子、偉男子?虎千代能定關東、震西國,憑的是手裡的刀,不是你這種躲在女人身後的懦夫能懂的!虧你還想以他為敵,到底敵人怎麼回事都看不明白!”
秀忠被她懟得張著嘴,酒壺“哐當”掉在地上,酒液漫過榻榻米,沾濕了他的白足袋。他想反駁,卻被阿江眼裡的淩厲釘在原地。
阿江將賬冊木盒往案角一推,錫酒壺的碎片還在榻榻米上閃著冷光,她卻像沒看見般,語氣冷得能凍住滿室酒氣:“彆指望茶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