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五年六月下旬,江戶城下町,米藏奉行鬆平秀忠私邸。
夏日的潮熱空氣黏在皮膚上,庭院裡的蟬鳴嘶啞得讓人心煩。勘定奉行伊奈忠次繞過幾叢疏於打理、已有些瘋長的棣棠,在靠近廊下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奉命來尋奉行大人商議北政所殿下駕臨後的糧草迎駕事宜,卻見本應忙於公務的鬆平秀忠,竟隻穿著一身略顯皺巴巴的水綠色直垂,連烏帽子都丟在一邊,赤著雙足,懶散地斜倚在廊柱旁。那名為阿月的藝伎正跪坐在側,纖纖素手執著一盞清酒,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唇邊。秀忠半眯著眼,就著她的手啜飲一口,喉結滾動,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全然一副耽於享樂的浪蕩子模樣。
伊奈忠次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雖說關八州全境歸附,僅有箕輪城主奧平信昌,境內更無大事。可……可這還是那位曾是德川家嗣子、如今掌關東糧倉要害的米藏奉行嗎?此刻的形象與他肩上的重任形成了駭人的反差。
“鬆平大人……”伊奈忠次硬著頭皮上前,躬身行禮,試探著開口,“北政所殿下禦駕已至江戶,此事,您可知曉?”
秀忠眼皮都未抬,揮了揮手,像驅趕蒼蠅般,聲音帶著酒後的慵懶和一絲不耐煩:“知道啊。關我這個告假的米藏奉行何事?迎來送往,自有城代和奧向的女房們操心。”
伊奈忠次倒吸一口涼氣,急道:“可……可阿江夫人難道未曾告知您?此次大廣間之儀,由您負責司儀調度!此等重任,豈可……豈可如此……”他看著秀忠那副浪蕩形骸,後麵“浪蕩”二字實在說不出口。
“什麼?!司儀?!”
秀忠像被針紮了一般,猛地彈坐起來,酒意瞬間嚇醒了大半,臉色“唰”地變得慘白。“糟了!糟了!”他慌亂地拍打著額頭,這才想起自己已近一月未曾歸家,妻子阿江派人送來的消息,他全都拋在了腦後。
就在他手足無措之際,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擂鼓般敲打在町中的石板路上,最終在院門外戛然而止。緊接著,是侍從驚慌的阻攔聲和一道清冷鋒利、不容置疑的女聲。
“鬆平秀忠!你給我滾出來!”
話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疾步穿過庭院。來人身著墨色直垂,配著濃紫的差袴,一頭烏發並未結髻,而是垂發搭配著一頂高高的立烏帽子。臉上施著薄粉,朱唇緊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染黑了的牙齒お歯黒),在雪白粉底映襯下,顯出一種近乎妖異的威嚴。她手中一柄閉合的杉木折扇,此刻正被她捏得指節發白,正是女扮男裝的江戶城代——北條督姬。
督姬的目光如刀,瞬間刮過癱坐在廊下的秀忠,將他那副荒唐模樣儘收眼底。她的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怒極。但緊接著,她的目光凝固在秀忠的頭頂——那裡,原本應該剃得鋥亮的月代頭,竟已長出了寸許長的黑發,儼然已能束成総髪!
“你這坨扶不上牆的爛泥!”督姬的怒斥聲幾乎刺破空氣,“北政所殿下已在城中,即刻便要於大廣間招待芳春院!連箕輪城的奧平信昌都已到了!你卻在此醉生夢死?!”
秀忠被罵得渾身一顫,連滾帶爬地站起身,酒徹底醒了,隻剩下無邊的惶恐。
督姬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當場抽他一頓的衝動,用折扇狠狠指向一旁目瞪口呆的伊奈忠次:“伊奈忠次!”
“是!殿下!”伊奈忠次慌忙躬身。
“立刻!馬上!把這廢物給我收拾出個人樣來!半個時辰後,我要在禦前看到他穿戴整齊,若誤了事,你二人一同領罪!”
說罷,督姬再不看秀忠一眼,猛地轉身,墨色直垂的下擺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帶著一身寒氣,快步離去。隻留下院內麵麵相覷、冷汗涔涔的鬆平秀忠和伊奈忠次,以及空氣中尚未散儘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伊奈忠次看著眼前這位頭頂総髪、衣衫不整的同僚和舊主,苦笑一下,硬著頭皮上前:“大人,事急矣,還請速速更衣……首先,得把這頭發……處理一下。”
秀忠望著姐姐離去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刺手的頭頂,臉上血色儘失,喃喃道:“完了……這次真的完了……”
而伊奈忠次看著秀忠那頭刺眼的総髪,正急得不知如何下手。一旁的藝伎阿月倒是機靈,立刻從懷中掏出一柄小巧鋒利的修眉刀,無聲地遞到忠次手裡,自己則轉身飛快地跑向內室去尋找秀忠的正式禮服。
“大人,得罪了!”伊奈忠次道一聲歉,也顧不得許多,一手穩住秀忠的腦袋,另一手執起那柄小刀,手腕飛快地上下刮擦起來。細碎的發茬簌簌落下,露出青白色的頭皮。不過片刻功夫,那片不倫不類的総髪便被剃得乾乾淨淨,恢複了標準的月代頭模樣。忠次湊近用力一吹,將殘留的發屑吹散,露出一個光禿禿、泛著青光的腦門。
幾乎同時,阿月抱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墨色直垂和必要的襯衣跑了回來。事急從權,秀忠也顧不得體麵,就在庭院當中,三下五除二將身上那件皺巴巴的水綠色直垂和襦袢褪去,赤著上身,任由夏日的熱風吹拂。他快速換上潔淨的白襦袢,再由阿月和忠次幫忙,將那套象征身份的墨色直垂層層套上,係緊帶子,最後將烏帽子牢牢戴在剛剛剃光的頭上。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馬!我的馬呢!”秀忠一邊係著最後的袴帶,一邊朝外吼道。
侍從早已將他的坐騎牽到院門。秀忠甚至來不及穿鞋,直接赤腳踩上馬鐙,翻身上馬。伊奈忠次也急忙騎上自己的馬。
“駕!”秀忠一抖韁繩,戰馬吃痛,揚蹄便朝著本丸方向疾馳而去。伊奈忠次緊隨其後。
馬蹄急促地敲打著石板路,風聲在秀忠耳邊呼嘯。他一邊拚命驅趕戰馬,一邊在腦海裡飛速盤算著北政所駕臨的繁瑣流程,額頭急出的冷汗被風一吹,一片冰涼。
“迎駕、獻禮、設宴、遊觀……每一步都錯不得!”他喃喃自語,猛地想起最關鍵的一環,側頭向並駕齊驅的伊奈忠次吼道:“忠次!北政所殿下的禦殿可曾安排妥當?是哪一處?奧向的女房們可都就位了?”
伊奈忠次在風中大聲回應:“大人放心!督姬殿下早已安排妥當,一切均已就緒!眼下唯獨剩下大廣間宴會司儀一事,就等您了!”
兩人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衝到本丸入口的桜橋前。卻見橋頭,福島正之正攜著其妻——德川家養女滿天姬,在幾名小姓的陪伴下,悠閒地散步閒聊,恰好擋住了去路。
秀忠心急如焚,也顧不得禮節,遠遠便放聲大喊:“緊急公務!借過!速速借過!”
此時被清洲藩主讀到左衛門大夫,送來的嫡子正之和滿天姬聞聲詫異地回頭,隻見鬆平秀忠與伊奈忠次兩騎如旋風般卷來,連忙側身讓開道路。秀忠在馬上匆匆向二人點頭示意,連一句話都來不及多說,便與伊奈忠次一陣風似的衝過桜橋,消失在通往大廣間的拐角處。
隻留下福島正之夫婦麵麵相覷。滿天姬望著秀忠消失的背影,微微蹙眉:“米藏奉行大人……何以匆忙至此?”
福島正之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神色:“看來今日這江戶城,有得忙亂了。”
而此刻的秀忠,已衝到大廣間外的回廊下。他猛地勒住韁繩,翻身下馬,也顧不上氣喘籲籲,用手胡亂整理了一下被風吹歪的衣冠和烏帽子,深吸一口氣,對早已等候在門口的奧向年寄高級女官)沉聲道:“速帶我去見北政所殿下與城代殿下!鬆平秀忠前來複命!”
整個江戶城本丸,都因北政所的突然駕臨而籠罩在一種極度忙碌且壓抑的緊張氣氛之中。而這場風暴的中心,即將在那扇厚重的大廣間門後,正式拉開序幕。
江戶城本丸,大廣間。秀忠在旁侍立著,感受著肅穆的氣氛幾乎凝滯了空氣。嶄新的榻榻米散發著草席的清香,與若有若無的伽羅香交織在一起。兩側的疊席上,已然坐定了關東新政權最核心的人物,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無聲的壓力。
他看到最上段,北政所端坐於華麗的蒔繪屏風前。她身著淡橙色的五衣唐草紋樣十二單,神色平靜,目光卻如古井深潭,不怒自威。她的存在,是羽柴賴陸政權合法性的終極基石。
而其下稍側,便是一月奪關東八州的羽柴賴陸虎千代),他一身墨色直垂是北政所從濱鬆帶來的禮物最醒目的便是若隱若現的暗金色太閣桐紋,他一間一尺的高大身量將這身新衣襯托出不一樣的氣勢。他並未刻意彰顯威儀,隻是平靜地跪坐那裡,但偶爾掃視全場的目光,卻帶著鷹隼般的銳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虛飾。
秀忠看著這位主公心裡有點緊張,畢竟方才他聽到了一些身為臣下不能聽的話。其實細細說來,也不過是北政所私下對賴陸公說,“賴陸,你不是抱怨過我,總是想著秀賴的天下嗎?現如今呢?”
而他的主公隻是冷哼一聲說了句,“大阪的澱殿,不過是首鼠兩端之輩。如果往常的蠢婦,捧給一盤穢物和挨兩巴掌之間讓她們選,不選立斬,尋常蠢婦要麼食穢,要麼挨打。即使蠢如豬狗,也不是吃不下求打,受不住再食穢。
而澱殿會先吃一半穢物,覺得難以下咽,便會求打。挨了掌摑反而會罵人。最終不過是穢吃了,打挨了,腦袋也沒了。似她那種貨色,如果沒有你拚著性命巡遊東海道,控住了濱鬆的堀尾吉晴父子,扼住了東海道,以及在下帶著督姬拚死搶了關東。讓內府變成了山城國的困守,西國諸公哪個敢真的拚命?指望小西攝津守和石田治部嗎?”
這句話因為說得時候,沒有旁人,北政所居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全沒有現在這份拘謹。
最終北政所那婦人,竟從懷裡掏出一封,她曾和故太閣生母大政所的信,其間一句話更是嚇得秀忠毛骨悚然,那話是這般說的,“老身並不覺得,茶茶之子秀賴與我兒有分毫神似,反倒是有近侍大野治長之神韻。”
甚至,甚至那個該死的老女人,竟然直接將信拍在他這個德川前嗣子,如今的米藏奉行手裡,還頗為神秘的笑道:“稍後,席間若是大阪來使狂悖,可公開此信。屆時你家主公便是東豐臣賴陸公了。”
米藏奉行鬆平秀忠大人,總算是知道自己那位好姐姐為什麼必須把自己從溫柔鄉中拽出來了。上次就是給自己變出個,其母天生神力掙斷繩索的“高座局”出來。這次可倒是好,直接弄出一封大政所書信。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秀忠絕望的看了眼,位於賴陸公的左側,那個今日尤為引人注目的北條督。她似乎沒有在意弟弟的目光,依舊保持著那身驚世駭俗的裝扮——墨色直垂、濃紫差袴,総髪戴高烏帽子,黑齒朱唇。這身男裝與女妝的混合,在她身上形成一種奇異的威嚴,既昭示著她北條未亡人的身份,也宣示著她作為此地女主人的權力。她沉默不語,手中折扇輕合,置於膝上,仿佛一尊守護城池的夜叉像。
再看督姬的下首,那位盛裝的高座局。她梳著高高的割髻,身著濃紫襲色配萌黃袿的十二單,姿態優雅端莊。脖頸上那道淡紅色的血痕,在白皙的皮膚和華服的映襯下,非但不顯狼狽,反而像一枚特殊的勳章——不過秀忠作為督姬的弟弟,他還聽醫官說過“此女脈象虛浮,似有孕象。”
媽的,這個婆娘還真是雲淡風輕啊。也是,人家兩個弟弟都是三萬石的重臣了。就說人家堂兄大久保忠常據說也得到伊豆四千石的封賞了。我天天拚命算賬,還去當勸降的笑柄,也不過是從三千石變成五千石的小角色。阿姐有這種大事交給麵不改色的高座局多好——鬆平秀忠這般想。
右側上首,坐著年輕卻麵容沉靜的福島正之。作為蜂須賀雪緒的親生兒子、福島家的代表,他的出席意義非凡。他目不斜視,姿態恭謹,但挺直的脊背透露出不容小覷的份量。那濃鬱到化不開的伽羅香,正是從他身側一位來自阿波國的侍女身上隱隱散發開來,仿佛那個已“故去”的正室夫人,正透過這香氣,凝視著眼前的一切。
再下,則是麵色略顯局促的堀尾忠氏。這位以正直聞名的武將,在此等場合顯得有些拘謹,仿佛仍未完全適應這驟變的時局。
整個廣間鴉雀無聲,唯有香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衣料窸窣聲,在壓抑的寂靜中無限放大。
“報——!”
一聲通傳打破了寂靜。
“箕輪城城主,奧平信昌大人、龜姬夫人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投向入口。
隻見奧平信昌攜夫人龜姬,步履沉穩地走入廣間。信昌身著正式的黑紋羽織袴,龜姬則是一身端莊的訪問著。夫婦二人目不斜視,徑直行至北政所座前,依足禮數,伏身行大禮。
“臣,箕輪城城主奧平信昌,攜妻龜姬,拜見北政所殿下。殿下鳳駕親臨關東,實乃萬民之幸。”奧平信昌的聲音洪亮而恭敬。
北政所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奧平卿請起。關東新定,有賴諸位忠臣良將同心協力。你能來,很好。”
這簡單的“很好”二字,卻重若千鈞,意味著北政所認可了他的歸順。
接著,奧平信昌轉向羽柴賴陸,再次深深一禮,這次行的卻是參見主君的禮節:“奧平信昌,參見賴陸公。信昌來遲,望公恕罪。自此,箕輪城上下,願為賴陸公效犬馬之勞,上野一國,自此儘入公之麾下,關八州之地,終得完璧!”
這句話,他說的清晰而有力。這不僅僅是一句效忠宣言,更是一個正式的、公開的政治信號:象征著關東八州最後一塊拚圖的歸位,羽柴賴陸對關東的統治,在法理和事實上,已然完整。
羽柴賴陸這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奧平大人深明大義,我心甚慰。關東百廢待興,正需依仗大人這般肱骨之臣。請坐。”
奧平信昌與龜姬再拜謝過,這才在引導下,於堀尾忠氏下首的席位安然落座。當他坐下時,目光不經意間與對麵督姬那冷冽的視線一觸,心中凜然,立刻垂眸斂息。
結城,裡見,佐竹,千葉等人自不必說,至此,關東所有關鍵人物,儘數彙聚於此。
大廣間內,酒過一巡,氣氛看似融洽,實則暗流湧動。奧平信昌的歸順之言餘音未散,那濃鬱的伽羅香仿佛也壓不住空氣中無聲的角力。
就在此時——
“報——!”
一聲急促乃至帶著驚慌的通傳聲,猛地撕裂了廣間內刻意維持的平靜。
“大阪城澱殿禦前近侍筆頭,大野治長大人,奉澱殿殿下與秀賴公之命,特來宣旨!”
話音未落,不等內間回應,一道身影已近乎粗暴地推開試圖阻攔的奧向女房,昂首闊步闖入廣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