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密布,夜色如墨。二百步外,駿府城本丸塀垣之上的火把,將守軍的身影勾勒得一清二楚。而對於這些常年以糙米醃菜果腹、患有嚴重夜盲症的足輕而言,城牆之外的火光範圍就是他們視覺的儘頭,再往外,便是吞噬一切的、令人不安的黑暗深淵。
賴陸如石像般隱在窪地的黑暗中,搭箭,扣弦。掌心傳來弓弝的冰涼。他閉氣凝神,核心繃緊,力量節節貫注——就在那後部弓臂熟悉的蠻橫推力狠狠‘頂’上來的瞬間,一個念頭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放!快點!’仿佛呼應他的心念,五國弓那潑辣的勁頭瞬間湧上,如同是個和自家男人慪氣的村婦。而他順應著這物理的催促到頂時,放弦。
“嘣!”
一聲乾澀、緊繃的巨響沉沉撞破夜幕。
城頭一名足輕身體猛地向後一坐,隨即撲倒。
“敵襲!鐵炮組!”一名穿戴伊予胴的足輕頭目聲嘶力竭地吼道,判斷著攻擊來自本丸下方黑暗中的某個方向。
另一個武士試圖滅了光源來躲避獵殺,於是一腳踢翻了箭櫓或塀垣旁的火盆。可隨著火光驟然熄滅,卻反而讓城頭的慌亂正式開始了。
火光驟然熄滅,城頭瞬間被更深的恐慌吞噬。那些本就視界不清的鐵炮足輕,失去了唯一的光源與膽氣,下意識就想後退。腳步剛動,領頭的武士聲嘶力竭的‘妄動者死!’的吼聲便劈頭壓來。進退維穀之下,他們隻能絕望地端起鐵炮,朝著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盲目亂射——仿佛槍聲能驅散內心的恐懼。
於是鐵炮足輕們隻能盲目地,朝著那片黑暗胡亂射擊。“砰!砰!”雜亂的槍聲次第炸響,銃口噴出的火光短暫地照亮了他們自己驚恐的臉。鉛子“噗噗”地打在二百步外的泥土裡,翻起些許泥漿,或在更近的距離擊碎石頭,迸出幾點火星。更有甚者,因過度恐懼,直接對著夜空“嗵!”地放響了空槍。
而這短暫的火光,成了最致命的標靶。
賴陸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根本不需要瞄準具體的人,隻需對著那些剛剛閃過槍焰的位置,將箭潑灑過去。
“嗖——噗嗤!”
一名剛射擊完、正手忙腳亂重新裝填的鐵炮足輕,被側麵飛來的一箭貫穿了胸腹,手裡的搠杖和火藥袋掉落一地。
“嗡——崩!”
又一箭離弦。弓弦那獨特的爆鳴再次響起。這一次,箭矢直奔那名還在呼喝的足輕頭目。他驚覺想躲,箭已帶著恐怖的動能,“鐺”的一聲巨響,將他厚重的伊予胴胸甲板砸得向內凹陷出一個可怕的深坑。他噴著血沫向後栽倒。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他們暴露在光下,朝著黑暗胡亂反擊,每一次槍口的閃光,引來的都是更快、更準、更致命的箭矢。這根本不是戰鬥,是一場用生命和火光在支付學費的單方麵獵殺。
賴陸在黑暗中無聲地移動著方位。每一次張弓,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前後弓臂儲能與釋放的微妙節奏,感受到那潑婦般的催促感,以及撒放後弓身那如願以償的輕快震顫。他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利用著敵人的愚蠢和恐懼,冷靜地收割。
本丸已成孤島,二之丸那邊是令人絕望的黑暗,仿佛要將守軍最後一絲勇氣都吞沒掉。
片刻之後,城頭那片區域的鐵炮聲變得稀疏零落,最終徹底沉寂。火把也熄滅了大半,幸存者死死蜷縮在楯板或塀垣之後,連呼吸都恨不得屏住。城外是無邊的、令人絕望的黑暗,以及那不知何時會再次響起的、奪命的弓弦怪響。
賴陸緩緩收勢,指尖感受著弓身滿足後的微顫。
“平八。”
“在!”陰影中的回應帶著敬畏。
“可以了,走吧。”他淡淡地說,將弓遞過,“吩咐下去,今晚彆讓他們睡覺。”
不睡覺?
身處於孤島的內藤清成,又怎能安寢呢?
駿府城,本丸禦殿深處,燭火搖曳。
城代內藤清成靠坐在榻上,病痛讓他麵色慘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雜音。他聽著外麵遙遠而稀落的鐵炮聲,眉頭緊鎖。
他身旁,軍奉行與軍役奉行兩人正沉默地低頭,啃著摻了稗子和稻殼、幾乎能劃傷喉嚨的飯團。軍奉行察覺到城代的目光,停下咀嚼,側耳傾聽片刻,啞聲稟報道:
“聽聲響,隻是零散鐵炮,羽柴軍……應未發動總攻。”他頓了頓,將最後一口粗糙的飯團咽下,眉頭卻皺得更緊,“但騷亂聲未見平息,恐軍心有變。殿下安心,我必須親自去看看。”
說罷,他按著刀,轉身走出昏暗的禦殿。
殿外的空氣帶著夜露的寒意。他剛走下台階,便看到水井旁蜷縮著一群身影——那是他麾下武士的家眷,在剛才的騷亂中被嚇壞了,此刻正相互依偎著瑟瑟發抖。
人群中,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孩看到他,怯生生地站了起來,小臉上還掛著淚痕。這是他的兒子。
軍奉行心中一澀,走上前,粗糙的手掌輕輕拍了拍男孩的腦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莫哭,”他的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武人的剛硬,“你記住,你叫虎千代。外麵那個讓天下震動的羽柴賴陸,他也叫虎千代。”
他微微俯身,看著兒子的眼睛:“莫要被外麵那個同名的家夥,給小瞧了。”
男孩似懂非懂,卻用力地點了點頭,將快要溢出的淚水憋了回去。他低下頭,小手緊緊拉住了父親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