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五年的冬意,已悄然滲入大阪城的石垣。本丸奧向的大廣間內,地龍燒得滾燙,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裡的寒意。那份由江戶發出的“尊皇討逆”檄文,如同一塊冰冷的鐵,被置於澱殿麵前的紫檀案上。
澱殿身著一襲濃紫打褂,襯得她臉色愈發白皙,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檄文上“囚君之賊”那幾個刺眼的字,目光掃過下首的幾人——麵容憔悴卻目光執拗的石田三成,眉眼低順卻難掩精明的速水守久,以及撚著念珠、憂心忡忡的正榮尼。
“都說說吧,”澱殿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卻像繃緊的琴弦,“江戶那位‘中納言殿下’,把這等誅心之言傳遍天下。我們該如何應對?”
石田三成率先俯身,他的聲音因連日操勞而沙啞,卻異常堅定:“殿下!此檄文看似犀利,實則漏洞百出!其所依仗者,不過是德川內府生前妄擬的幾頁狂悖草稿。然內府已於伏見授首,其罪已彰,其身為天下所共戮!羽柴賴陸拾人牙慧,以此攻訐大阪,實乃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他抬起頭,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光芒:“當務之急,應即刻以主公秀賴)之名,頒下‘辯誣狀’,痛斥賴陸歪曲事實、構陷忠良!同時,速速整備軍伍,加固城防,聯絡西國諸雄。賴陸雖得關八州,然其根基未穩,兵馬勞頓。我大阪據天下富庶之地,太閣殿下仁德更是天下仰望,隻要我輩上下一心,必可……”
“治部少輔樣,”速水守久輕輕打斷了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語氣溫和得像是在勸慰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您的一片忠心,殿下與某都感同身受。隻是……動輒整軍備戰,是否正中了賴陸下懷?他巴不得我們率先刀兵相向,坐實我輩‘囚君’汙名。”
他轉向澱殿,姿態謙卑:“殿下明鑒。賴陸此舉,無非是效仿昔日故事,欲挾天子以令諸侯。然陛下深居京都,聖心自在公理。我等若反應過激,反倒顯得心虛。依臣淺見,不若……以靜製動。”
“以靜製動?”石田三成幾乎要冷笑出來,“速水大人莫非以為,賴陸會因我等沉默而罷兵?聚東北之上杉、伊達、南部、最上、佐竹之輩為臂助;更有東海道的堀尾、田中、山內、中村之流為援。你且說,咱們應該等什麼!”
正榮尼適時地歎了口氣,念珠在她指間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唉……都是太閣殿下薨逝得太早,留下孤兒寡母,才惹得群狼環伺。賴陸公子……他終究是太閣的血脈,何至於此啊。”她的話語帶著一種母性的哀傷,卻也將問題引向了模糊的血緣感慨,而非具體的應對。
速水守久立刻接話,語氣帶著幾分誘導:“正榮尼樣所言極是。說到底,賴陸公與秀賴公乃是兄弟。兄弟鬩牆,豈非令親者痛,仇者快?或許……其間有小人作祟,蒙蔽了中納言也未可知。”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石田三成一眼,暗示意味明顯。
在座的自然沒人將虎千代這個來曆不明的孩子,視為秀賴的兄弟。至於速水守久繼大野治長後的新寵,為了哄澱殿開心私下更是因吉良晴和德川家康的事,更是私下將虎千代喚作——鬆平賴陸。
至於今天為何會有那句“兄弟鬩牆”,澱殿自然是清楚其中的緣故,一來是自上次石田治部少輔無視了他速水的縱虎歸山之策後。速水就總是對澱君說“石田治部”安通賴陸。
眉頭微蹙的澱殿,心中默念出了《徒然草》的那句:“人の心は移ろいやすく、嫉妬は絶え間なし。”人心易變,嫉妒不斷。)
速水的話,倒不全然是不願戰、更不敢戰的。上次就是西國大名與德川內府血拚,讓羽柴賴席卷了關八州和駿甲,真要是這次再冒出個伊達政宗,或者上杉景勝,亦或是毛利輝元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而昨夜速水留宿奧中時,似乎就給她提出了一個好主意——送天皇去江戶,當時她邊害怕三成那份嫉妒心壞事,後來又因顧忌大政所那封“秀賴不似我兒,反有大野治長之神韻”的信而糾結。
“治部少輔的忠勇,我是知道的。”澱殿終於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但速水所言,也不無道理。賴陸……他或許是被身邊人蠱惑了。況且,動用大軍,錢糧耗費巨大,如今西國諸藩態度曖昧,倉促啟釁,絕非上策。”
她略一沉吟,做出了決定:“這樣吧,治部少輔,你暫且備戰,至於所需糧秣財帛……我會暗中籌備,但治部切勿張揚此事,以免授人以柄。此外我親擬一封‘辯駁文書’,發往賴陸處示之以誠。”
而後澱殿便無心再說其他,隻是緩步走向內宅,取出太閣當年留下印有桐紋的空白信箋,提筆寫道:
澱殿致羽柴賴陸書
陸兒如晤:
聞你提兵西來,旗號煌煌,我心如割。禦所之前,你割發立誓,言猶在耳,清正、正則皆可為證。你言必守護豐臣,守護秀賴。何以今日,兵鋒直指孤母幼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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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賴待你,從未薄幸。縱你出身有疑,我兒仍賜你“賴”字,視若臂膀。於太閣未納另母及你之事,我雖自幼蒙太閣收留,然及我入奧向時,早已塵埃落定。彼時執意拒你母子於門外者,乃北政所寧寧)殿下,非我茶茶所能置喙。此事,福島左衛門大夫亦深知之。你今日奉北政所如母,而視我如仇,豈非恩怨顛倒?
至於家康老賊,戕害君之生母,此仇不共戴天。然伏見城下,授其首者,西軍也!我與君,實為同仇敵愾。如今大仇得報,你反以此為由,刀兵相向,豈非令你母在天之靈難安?
而大野治長傳旨,僅許你武藏一國安堵之事。皆因道路險阻,消息閉塞,我於大阪手書此令時,隻聞你初定江戶與河越二城。而你斬殺大野治長後,又豈聞我有隻言片語加罪於你?
唯念太閣子嗣單薄,更知你本性純良,且獨闖關東尤為不易。而你又怎忍屢屢以“大野治長之子”辱及自家兄弟?若因秀賴承繼故太閣基業,心有不平,我願任你處置。何至於此,興師動眾,徒令親者痛,仇者快?
陸兒,你如今手握重兵,挾左衛門大夫嫡子正之,威震關東。若你隻是厭惡我茶茶一人,或覺太閣昏聵以幼子承繼大統,隻需一言。我即刻攜秀賴隱退,將這大阪城、這豐臣家業,儘數托付於你,隻求你莫要傷了秀賴性命,莫要負了太閣殿下臨終之念。
最後,請正則代我傳一句話:‘昔日伏見城中,那個在我麵前割發明誌的少年虎千代,可還認得歸家之路?’
母茶茶手書
慶長五年冬
此信言罷,澱殿那濃紫打褂,竟為幾滴晶瑩的淚珠打濕,而後竟無聲的抽泣了起來。
而後眉目低垂的正榮尼竟直接推門而入,手撚念珠的她看到澱殿蒼白的麵色,輕輕道了句:“阿彌陀佛,澱君承載天下之重,萬望珍重玉體啊。”
她並未立刻答話,而是等正榮尼捧起信後,方才端起自己最愛的那黑漆茶碗,指尖在碗壁的金蒔繪桐紋上摩挲了片刻,仿佛在觸摸太閣留下的餘溫。良久後,方才開口道:“治長送信已經為賴陸所害,我實不忍你去關東。可此時若派尋常男子去,剛烈者,不免因意氣之爭而壞事。懦弱者,又未必敢據理力爭。天下雖大,能所托之人唯有你了……”
正榮尼雙手恭敬地接過那封沉甸甸的信箋,將其仔細納入懷中。她並未立刻離去,而是靜立片刻,目光溫和地注視著仍在微微抽泣的澱殿。
“殿下,”她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曆經世事的通透,“貧尼此去,非為逞口舌之利,亦非為爭一時之氣。貧尼乃方外之人,此身此心,早已奉予佛前。此番東行,不過是攜著殿下的慈母心腸,渡那迷途之人一段水路罷了。中納言縱有雷霆之怒,想來也不至加於一老尼之身。”
她的話語像一縷檀香,稍稍驅散了廣間內的焦灼與悲戚。
“至於福島左衛門大夫……”正榮尼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睿智的光芒,“於權中納言有養育之恩,貧尼途徑尾張時當竭力勸其來歸大阪,屆時不妨將秀賴相托。”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深沉:“而賴陸殿那邊,至堅之冰,非烈日所能驟融,反需涓涓暖流,徐圖緩化。殿下此刻,尚需有準備才是啊。”
澱殿抬起淚眼,望著眼前這位沉穩的老尼,心中百感交集。正榮尼的話,雖無速水守久的巧言令色,也無石田三成的慷慨激昂,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靜力量。她仿佛在絕望的深淵旁,看到了一根堅韌的藤蔓。
“一切……就拜托您了。”澱殿的聲音依舊帶著哽咽,卻多了一絲寄托,“若此事能成,我必重修廟宇再築金身。”
正榮尼雙手合十,深深一躬:“阿彌陀佛。貧尼不求功德,隻願殿下能暫寬聖心,保重禦體。世間萬般紛擾,終有塵埃落定之日。”
言罷,她不再多言,轉身悄然退出了大廣間。那襲樸素的緇衣消失在門廊的陰影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卻帶著撬動巨石的使命。
廣間內重歸寂靜,隻剩下地龍燃燒的細微劈啪聲,以及澱殿手中那碗早已涼透的茶。她指腹再次摩挲過碗壁上冰冷的桐紋,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大阪城的未來,此刻似乎係於一位老尼的步履,以及那封浸染著淚痕與無儘算計的書信,正踏上前往江戶的、吉凶未卜的旅程。
而此刻的江戶城,羽柴賴陸正與督姬,斜靠在天守頂層欄杆上,俯瞰著他日益龐大的戰船隊伍在浦賀水道集結。凜冽的海風鼓動著他們夫妻的陣羽織,獵獵作響。半月後,一封來自大阪的、混合著哀怨、指責與卑微懇求的書信,正即將送入他的手中,試圖用過往的情誼與算計,動搖他鋼鐵般的意誌。
風暴,正在東西兩岸同時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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