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寺惠瓊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長廊儘頭的陰翳裡。那沉重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踏在石田三成的心上。帷幕落下,隔絕了最後一點聲息,隻留下一句《徒然草》的箴言,在暖閣燥熱而凝滯的空氣中無聲地灼燒:「互いに理解し合っていると思う間も、実は互いに誤解していることが多い。」自以為相互理解的瞬間,實則多是相互誤解。)
三成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按在刀柄的指節上,那骨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何嘗不知,惠瓊此刻心中正翻湧著怎樣的怨懟與悲涼?這位老友,恐怕至死都會怨他石田三成——怨他今日為何不站出來,為何不替那番剜心剔骨才換來的“猶子”之策,說一句公道話。
“是我……誤了老友的苦心。”三成在心中默念,一股混雜著鐵鏽味的愧疚扼住了他的喉嚨。惠瓊提出的哪裡是什麼“屈辱”的計策?那分明是一個絕境下,能為豐臣本家、為秀賴公爭取到的最後一方喘息之地,一線存續之機。用名分的退讓,換取實質的生存空間。這本該是一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棋,可彆說澱殿了,他也不可能答應。
石田三成轉過身來視線卻不受控製地、悄然攀上了前方那倩影。澱殿背對著他,因憤怒而微微起伏的肩膀,勾勒出和服下纖細的腰線。晨光透過遣戶的格柵,在她濃紫打褂的肩頭投下一片細碎的光斑,幾縷未束好的青絲垂在白皙的頸側——那是他昨夜唇齒曾無意間觸碰過的領域。
眼前這株高嶺之櫻,即使鬱鬱寡歡中勉強綻放的笑顏,都恰如紫式部於《源氏物語》中所言之,「あの人かた)の喜びは、我が喜びとなりて、心の底より嬉し。」那人的喜悅,化作我的喜悅,從心底感到歡欣。)
以至於三成覺得,她的一顰一笑似乎比世間的一切都更加重要。這荒謬的聯想混合著負罪感與隱秘占有欲的情愫,卻如鬼火般,在他內心最晦暗的角落悄然燃起。
有股熱流沒來由地竄上三成的臉頰,又迅速褪去,留下更深的寒意。他迅速垂下眼,仿佛那截脖頸是燒紅的烙鐵,多看一眼都會玷汙了什麼。可心底卻有個聲音在尖銳地嘶鳴:她怎能低頭?她怎能向那個市鬆養大的小子低頭?!
柳生新左衛門那令人憎惡的聲音,此刻又鬼魅般在耳邊響起:“……大阪冬之陣,天守閣被炮火擊中,瓦礫如雨……澱殿殿下被迫議和,填平了守護大阪城性命的外堀……夏之陣,豐臣家……玉石俱焚。”
每一個字,都曾是他無數夜晚的夢魘。他怕的不是自己身死,而是夢魘成真——眼前這株他願用性命去護衛的高嶺之櫻,在戰火中凋零、受辱;太閣殿下托付給他的基業,在他眼前轟然崩塌。
如今,家康已伏誅,最大的噩夢似乎已散。可為何……為何羽柴賴陸大軍壓境的陰影,比德川內府更讓他心慌?因為柳生的預言裡,沒有賴陸,隻有“大阪之陣”這個注定的結局!賴陸的兵鋒,正一步步將那個預言拖進現實!
他拒絕“猶子”之策,哪裡是為了什麼豐臣家的體麵、太閣的遺誌?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此刻在心底顯得如此蒼白。他拒絕,是因為他無法忍受!無法忍受想象茶茶為了秀賴的生存,向賴陸低下那高傲的頭顱;無法忍受她強顏歡笑,接受“猶子”母親的身份,在賴陸的鼻息下苟延殘喘!
“石田三成啊石田三成,你今天才認識自己,”他在心底發出無聲的嗤笑,“你斥責速水守久諂媚誤國,可你此刻的堅持,與速水為了固寵而哄騙殿下有何區彆?無非是……你想要的“賞賜”,不止是身子,還有她永不低頭的那份驕傲罷了。”
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另一個男人的“庇護”之下?這比柳生預言中的戰死,更讓他感到剜心之痛!
“茶茶……”他在心底無聲地呐喊,帶著一絲連自己都鄙夷的哀求,“彆答應……彆對任何人示弱……就算是為了秀賴,也不行……”
他寧願她像現在這樣,因憤怒而顫抖,如同炸毛的母貓,守護著幼崽和她最後的尊嚴。這份近乎愚蠢的驕傲,在他眼中,比任何精明的妥協都更加耀眼,更值得他用一切去扞衛。
就在這時,澱殿猛地轉過身來。她臉上淚痕未乾,眼眶通紅,但那雙眸子裡的火焰,卻燒得比任何時候都熾烈。她根本沒有看三成,仿佛他隻是一件家具,她的目光穿透他,直刺向虛空中的某個敵人,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治部少輔!你都聽見了!惠瓊要秀賴去做彆人的‘猶子’!奇恥大辱!太閣殿下若在天有靈,會作何感想?!”她向前踏了一步,逼近三成,濃紫的打褂下擺掃過榻榻米,“我告訴你,石田三成!我茶茶寧可帶著秀賴,在這大阪城燒個乾乾淨淨,也絕不讓豐臣的本家,受這‘過繼’的醃臢氣!你……明白嗎?”
三成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糾結、愧疚、私情,都被這團火焰燒成了灰燼,隻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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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俯首,聲音沉穩而堅定,仿佛剛才內心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從未發生:
“殿下明鑒。三成……明白。豐臣家,沒有‘猶子’,隻有秀賴公一位嫡流正統。縱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三成與麾下將士,必護殿下與秀賴公周全,直至最後一刻。”
他說的“明白”,澱殿以為他明白的是忠義與氣節。隻有三成自己知道,他明白的是她那不容玷汙的驕傲,明白的是自己寧願與她一同赴死,也絕不願見她屈辱求生的,那份深埋於心底、永不能言說的男子之心。
暖閣內,地龍依舊燒得燥熱。但此刻,兩人之間彌漫的空氣,卻比惠瓊離開時,更加冰冷,也更加緊密地將他們的命運和身體,捆綁在了一起。
兩人耳鬢廝磨了片刻,方才在案上攤開的大阪外圍輿圖,被手指摩挲得邊角發卷——澱殿斜倚在蒔繪屏風旁,濃紫打褂下擺壓著一枚銅製城郭模型,是方才使番送來的、真田昌幸父子擬在城南宇治川畔築城的草圖縮樣。
“真田父子請築‘真田丸’?”她指尖點過輿圖上的宇治川,聲音裡帶著幾分審視,“說是要借川勢擋關東兵鋒,用鹿角與井樓護城?”
石田三成躬身應道:“正是。昌幸公言,宇治川西岸多沼澤,築丸郭可借地利阻騎兵衝鋒;井樓上架鐵炮,能俯瞰三裡內動靜,再輔以‘金屏’鐵製盾牌)擋鐵炮,可成大阪南側屏障。”他頓了頓,補充道,“使番還說,昌幸公已帶次子幸村勘察地形,不日便要動工,隻待殿下朱印。”
澱殿指尖在城郭模型上輕輕一叩,未立刻應允,轉而看向另一側堆著的器械賬冊:“毛利勝信父子那邊,守城的家夥什備得如何了?”
“勝信公已將備前國貢來的‘焙烙玉’儘數運入本丸,分儲在十二座櫓樓之下——每座櫓樓配五十枚,外層裹濕泥防誤燃,戰時拋入敵陣便能炸開,燒敵甲胄與糧草。”三成的聲音頓了頓,目光掃過賬冊上的“井樓”條目,“勝永公子還在加固城西的‘天守櫓’,在櫓身外側釘了三層厚木,木間夾著竹束與鐵皮,說是能擋關東的加農炮彈;連城下的‘堀’護城河),都命人拓寬了兩丈,埋了尖木柵,隻留三座吊橋通外。”
澱殿的指尖終於離開城郭模型,落在賬冊末尾的“太閣舊藏”四字上——那是幾門被擦拭得發亮的“國崩”大筒,是太閣當年留下的舊物,如今被毛利父子架在了本丸最外層的“箭櫓”上。她沉默片刻,終於頷首:“準真田築城,朱印讓大藏省即刻蓋。毛利那邊……讓他們多備些‘鐵串’帶倒鉤的鐵製拒馬),關東騎兵多,彆讓他們輕易衝到城下。”
三成躬身領命,剛要退出去傳旨,卻被澱殿喚住:“治部少輔,已近午時,地龍燒得人乏,不如在此歇片刻再去。”
暖閣的障子門被輕輕拉上,陽光透過格柵,在榻榻米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澱殿靠在三成肩頭,濃紫打褂蹭過他深藍陣羽織,呼吸漸漸輕淺——連日軍務攪得她難安,此刻竟伴著身邊人的氣息,沉沉睡去。
夢裡沒有硝煙,卻比戰火更讓她心悸。
她站在大阪城的櫓樓上,小腹發沉得厲害,手下人捧著繡著“石田”家紋的繈褓,笑著喚她“夫人”。風裡飄來議論聲,有的說“石田夫人忘了太閣公”,有的說“豐臣本家早成了石田家的附屬”,連遠處天守閣上的五七桐紋,都漸漸被“石田”的丸紋取代。她想喊,卻發不出聲,轉頭去找三成,可他的臉模糊得厲害,隻聽見他說“以後你便是我的妻子”——這句話像烙鐵,燙得她猛地一顫。
“唔……”
冷汗順著鬢角滑下,澱殿猛地睜開眼,胸口還在劇烈起伏。陽光依舊透過格柵,暖閣裡靜得能聽見地龍的劈啪聲,身邊的三成正垂眸看她,眼中滿是關切。
“殿下?可是做了噩夢?”他伸手想拭去她頰邊的冷汗,卻被她下意識偏頭避開,隨即又仿佛意識到失態,勉強扯出一個疲憊的笑弧,而後兩額相抵,那瞬間的慌亂稍平。
而後澱殿被他吮唇時,攥緊打褂下擺的指尖猛地一縮,連掌心的掐痕都深了幾分片刻後聽到三成再問,才勉強穩住聲線,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沒什麼……不過是賴陸。”她垂著眼,避開三成的目光,“夢到賊子賴陸要殺秀賴。”
三成聞言,眼中的關切淡了些,多了幾分肅穆。他緩緩收回手,躬身道:“殿下放心,三成與毛利、真田諸公,必不負太閣公遺誌,守好大阪城。”
暖閣裡的空氣重新凝定,隻是澱殿指尖的冷汗未乾——那夢中小腹的沉墜感,那句“石田夫人”的呼喚,像一根細刺,紮在她“太閣遺孀”的驕傲裡,再不敢輕易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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