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的寒風，掠過二之丸庭園的枯山水，帶起一陣蕭瑟的沙沙聲。石田三成剛踏出屋敷門廊，一道黑影便自旁閃出，攔在了他的身前。正是他的得力家老，渡邊勘兵衛。
“主公！萬請留步！”渡邊勘兵衛猛地伏身，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鐵，“臣鬥膽死諫——小出秀政不僅是冒然離城，他更是北政所殿的至親妹婿！如今那逆賊賴陸，正高舉尊奉北政所的旗號，其心叵測！小出此來，是真心報信，還是奉其妻姐之密令？亦或是……那賴陸的反間詭計？”
三成腳步一頓，眉頭緊鎖：“勘兵衛，我知你忠心。但小出城代曆來忠誠勤勉，做事更是謹慎，若非岸和田城出了塌天的大事，他絕不敢、也絕不會冒然離城至此！”
“正因為出了大事，才更不能此刻去見！”渡邊勘兵衛抬起頭，目光在夜色中灼灼發亮，“主公明鑒，麻煩之處，在於根本沒人願意見他！小出政秀是黃昏時入的城，一進來就在四處尋人求見澱殿，可您知道為什麼到現在，他還被晾在臨時屋敷嗎？”
不等三成回答，勘兵衛語速加快，如同在陳述一道無解的算術題：“因為他是酉正1800）落門前入城的！二之丸及本丸，「夜番勘定所」酉正關門，落下「鐵搦柵」，此乃鐵律！若是尋常竊賊，何須一位城代親自押送？不過是因事關重大，他不敢假手他人，必須親自麵陳！甚至在下鬥膽揣測，他押送的必然是知道和泉國今夜有大事的內奸，亦或是羽柴軍的探子！可越是這樣，反而更糟！”
“奉行所按律，城代無召令返主城，是大罪。必須核實小出城代的身份和返城、他帶來之人的身份，然後——待明日，家中重臣齊聚，於大廣間之上，先問罪小出播磨守未曾奉詔擅自折返，然後再說軍情！這才是‘規矩’！”
三成的心猛地一沉。他太了解這套官僚流程了，平日裡這是他掌控權力的工具，此刻卻成了絆住救命的繩索。
渡邊勘兵衛見他麵色變幻，知道主公已明白大半，終於拋出了最致命的時間枷鎖：
“主公，已然亥正2230）啦！從此刻開始算起——”話音未落，遠處更鼓樓“咚——咚！”兩聲遲緩的悶響，像把亥正2230）釘死在夜色裡。
渡邊勉強振作精神，伸出手指，繼續一項項數著，聲音冰冷得像這霜夜的寒風：
“先補交「夜泊願」。再申發「夜燈牌」——此牌需由今夜值宿的町奉行「與力頭」親手簽押，一式兩聯，與《入城屆》原簿核對、畫押、登錄、回執，光是這套流程，平均便要耗去「一刻」！再錄他帶來的俘虜，需謄抄供狀，形成文書。
最後，才能急報澱殿禦前，並聯署其他中老與奉行。
這一套下來，最早、最早，也要到子半0015），才能對朱印狀用印。若中間稍有耽擱，拖到醜時也毫不奇怪。”
勘兵衛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終的判決：“而等這份‘合法文書’送到其他中老各位的枕邊時呢？敵方船團若想登陸和泉海岸，最佳的「滿潮窗口」是寅半0400）！那時，離現在僅有一時辰三刻。
這一時辰三刻，還要扣掉我軍集結、出港、航行至岸和田的時間！算下來，最晚醜時0200）之前，援軍就必須出動！否則，即便我們有了文書，趕過10裡30公裡）夜路，即使兵卒皆無雀盲之症，少說也要五個時辰，咱們過去便是疲敝之師啊。”
三成又哪裡不知道，自己即使整軍出戰亦是徒勞呢？可他決定對抗內府時，不也一樣是很多人眼中的蚍蜉撼樹嗎？可現在德川內府授首。他讓原本的豐臣存亡之戰，變成了禦台所和禦母堂之爭——看來人真的不可以太聰明。
三成剛抬腿，渡邊勘兵衛瞬間涕淚縱橫抱住他的腰，這位平素以冷靜著稱的智囊，此刻因預見到主君即將踏出的致命一步而徹底失了方寸。
而聽到三成輕咳，回過神的渡邊趕忙伏在地上的脊背劇烈顫抖，聲音早已破裂，帶著哭腔的嘶吼卻仍在做最後的努力：“主公！此非畏死，實乃……實乃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啊！一旦您此刻踏出此門，速水守久那等小人必將……必將……”
而後渡邊猛地抬起頭，額頭因重重叩地而一片赤紅，混著涕淚，前襟已然濡濕：“城丟了，尚可浴血奪回！可您的權位若失，這大阪城上下、這豐臣氏的江山，還能指望誰……誰來支撐啊！主公——此人斷不可見……”
就在“見”字即將脫口而出的瞬間，石田三成一直垂在身側的手，倏地抬起。
動作並不迅疾，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凍結一切的力量。手掌停在半空，五指微蜷，恰似一隻收攏了羽翼的寒鴉。也正在這一刻，遠處更樓傳來第三聲遲滯的鼓響——“咚！”。
餘音在霜夜中沉悶地擴散，與三成抬手的動作完美契合，仿佛連時間都被這一抬手生生截斷。
一股凜冽的寒風恰在此時呼嘯而過，將他吳服袖口吹得緊緊貼在清瘦的腕骨之上，灌滿了冷冽與孤寂。他沒有去看腳下涕淚交加的渡邊，也沒有言語，隻是緩緩轉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越過枯山水庭園的蕭索，望向了小出秀政下榻的臨時屋敷方向。
那裡，一片死寂的漆黑，沒有半點燈火，宛如一座被無數看不見的規章、鐵律和人心算計徹底封死的巨大石門。
三成心中雪亮：這扇門，此刻唯有他石田三成有權柄、有資格去推開。但隻要他不動，這門便永遠緊閉，將門外的危機與門內的小出一同鎖死。可一旦他親手推開……被關進去的，將不再是小出秀政，而是他石田三成自身。那門後等待他的，絕非軍情，而是速水守久等人精心編織的羅網，是“私通逆賊”的利刃，是政治上的萬劫不複。
他靜立如山，唯有被風吹拂的袖擺，在寂寥的夜色裡，發出細微的、如同歎息般的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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