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很遠,池田輝政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背後的冷汗幾乎浸透了內衫。
伊木忠次策馬靠近,低聲道:“主公,那位是…?”
“是阿楓…督姬以前的侍女。”池田輝政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難以置信,“她如今…似乎是賴陸的側室了。”
永井直勝疤痕下的獨眼閃了閃,啞聲道:“她…倒還算念些舊情。”
伊木忠次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主公,這是個機會!這位遠山夫人看來心性未變,對您仍存一絲舊誼。方才她主動讓路,便是明證。或許…或許她能在中納言殿下麵前,為我池田家美言幾句?”
池田輝政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語氣苦澀:“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她如今自身亦是如履薄冰,豈會為了一個落魄舊主,去冒觸怒新主的風險?方才讓路,或許已是她所能做的極限了。我等…不能將希望寄托於此。”
話雖如此,但阿楓那與眾不同的態度,終究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漾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在這充滿敵意和危險的濱鬆城裡,這絲微不足道的善意,竟讓他感到一絲詭異的、不合時宜的溫暖。
池田輝政主仆三人懷著複雜的心緒,終於抵達羽柴賴陸本丸的雄偉大手門前。相較於城下町的肅殺混亂,本丸周遭反倒顯出一種異樣的、緊繃的秩序。身披鮮明羽柴家陣羽織的旗本武士林立,警戒的目光如同實質,掃過每一個接近者。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血腥,而是鋼鐵、皮革和一種上位者威權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靜默。
伊木忠次搶先一步,向守門的旗本頭目恭敬通報。那頭目驗看了池田家的文書,目光在池田輝政空蕩的右袖上停留一瞬,並無多餘表情,隻是機械地揮手放行,指派一名足輕引他們前往側殿等候傳召。
就在他們即將踏入巨大陰影籠罩下的門廊時,一個聲音從側麵傳來,帶著一絲公務性的熱情,卻又恰到好處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哦呀?這不是三河吉田的池田侍從大人嗎?真是稀客。”
眾人轉頭,隻見一位身著熨帖甚平、外罩一件印有羽柴家“五七桐”紋直衣的武士快步走來。他約莫四十上下,麵容精乾,眼神銳利卻帶著實務者特有的沉穩,腰間脅差的鮫鞘磨損得發亮,顯是時常使用。池田輝政認得此人——正是原德川家臣,以擅長民政和築城聞名的伊奈忠次,如今顯然是投效了羽柴賴陸,身兼勘定奉行及緝捕德川餘黨之責,門外那些天誅德川的家夥們便多半是他的手下。
“伊奈…大人。”池田輝政連忙微微欠身。麵對這位昔日的同僚同為德川係)、如今的“新朝紅人”,他心情複雜,姿態卻放得更低。
伊奈忠次笑著還禮,目光掃過池田的斷臂和憔悴麵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慨歎,但很快便被職業性的笑容掩蓋:“侍從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中納言殿下正在與諸將議政,還請稍候片刻。”他語氣自然,仿佛隻是偶遇寒暄,卻又巧妙地解釋了為何讓他們等候。
“不敢,殿下軍務繁忙,我等在此等候是應當的。”池田輝政謹慎應答。
伊奈忠次點點頭,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用閒聊般的口吻說道:“說起來,真是巧。方才在路上,似乎見到侍從大人的車駕與遠山夫人的駕籠相遇了?”
池田輝政心中一凜,不知對方是單純看見,還是另有深意,隻得含糊應道:“是…恰巧路遇,承蒙遠山夫人禮讓。”
“遠山夫人啊,”伊奈忠次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姨父笑”的神情,語氣也親切了些,“她原是北條遺臣之女,性情溫婉得體,更難得的是通曉文墨,理事井井有條。自高座局鷺姬)、綾月様榊原綾月)相繼有孕,不便隨軍侍奉,正室雪緒夫人臨盆在即又需靜養,相模院督姬)殿下坐鎮江戶…中納言殿下身邊總需貼心人照料起居文書。相模院殿下便將自己的得力侍女薦予了殿下,便是這位遠山夫人了。殿下對她也是頗為看重信賴。”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這番話,看似家常閒談,實則信息量極大:
一來是點明阿楓遠山楓)的地位:她不是普通側室,是因能力通曉文墨、理事井井有條)和原主人督姬)的推薦而得到重用的“貼心人”,負責照料賴陸的“起居文書”,這是極接近權力核心的位置。
再來就是解釋為何是阿楓隨軍:因為其他有身份的女眷高座局、綾月、雪緒)都懷孕了,督姬要留守江戶。這暗示了阿楓此刻的不可替代性和臨時獲得的巨大影響力。
最後便暗示賴陸的態度:“頗為看重信賴”這六個字,價值千金。
池田輝政、伊木忠次和永井直勝瞬間就聽懂了這弦外之音。伊木忠次更是眼中精光一閃,悄悄給池田輝遞了個眼色。
池田輝政心臟狂跳,但麵上努力維持平靜:“原來如此…多謝伊奈大人告知。”
伊奈忠次仿佛隻是完成了一次隨口的信息分享,笑道:“侍從大人稍候,我還有公務在身,先行一步。”說罷拱手告辭,轉身離去,步伐穩健高效。
伊奈忠次一走,側殿廊下的空氣仿佛瞬間活絡了些,卻也更加凝重。
伊木忠次立刻湊近池田輝政,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主公!天賜良機!伊奈大人此言,絕非無心!他這是在指點我們!那位遠山夫人,如今竟是中納言殿下身邊最親近、且能接觸到文書機要之人!她方才對主公顯有舊誼,若能在殿下麵前為我池田家美言一二,其效用遠勝我等千言萬語!甚至…可能關乎那檄文之事能否平安過關!”
永井直勝也重重一點頭,疤痕下的獨眼閃爍著希望的光芒:“主公!伊奈大人是殿下親信,他肯開口點撥,此事必有可為!”
池田輝政深吸一口氣,伊奈忠次的話和阿楓之前的態度在他腦中飛速旋轉。他之前的悲觀被徹底推翻了。這不是“或許無用”的善意,這可能是一根真正的、能救命的稻草!而且是由賴陸的親信伊奈忠次)近乎明示地遞到他手中的!
“忠次!”池田輝政猛地看向老家臣,語氣斬釘截鐵,之前所有的猶豫和屈辱都被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取代,“將我們帶來的禮單拿來!不,重新擬一份!將那份原本準備進獻給殿下本人的‘備前長船兼光’太刀,還有那套‘唐物茄子茶入’,立刻、馬上取出!以我池田輝政個人的名義,不,以‘舊臣問候’最恭敬的名義,立刻送去遠山夫人處!就說…就說……”他急速思考著措辭,“就說‘舊主池田輝政,偶遇故人,見夫人一切安好,心下甚慰。區區薄禮,聊表問候,望夫人莫要推辭’!語氣要極儘謙卑,但不必提及其他任何事!”
他不能直接要求對方辦事,那太蠢。他隻是在“表達問候”,投資一份善意,一份可能被記住的人情。而這份禮物的厚重程度名刀搭配名器,足以讓對方清楚其分量和所求。
“嗨!”伊木忠次毫不遲疑,立刻從行囊中取出文具,當場跪坐在廊下,飛快地重新書寫禮單,字跡工整謙恭。永井直勝則親自從隊伍中看管行李的側近那裡,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兩個沉甸甸、裝飾精美的長匣。
禮物很快被伊木忠次親自帶著一名側近,送往內邸方向。池田輝政站在原地,感覺手心再次沁出汗水,但這次不再是純粹的恐懼,而是混合著巨大期望的緊張。
時間一點點過去,側殿內寂靜無聲,隻能聽到本丸深處隱約傳來的議論聲和遠處校場上的操練聲。
不知過了多久,伊木忠次終於返回,臉上帶著一種複雜的、如釋重負又難以置信的表情。
“主公…”他走到池田輝政身邊,聲音微顫,“禮物…送出去了。遠山夫人身邊的侍女代為收下,並未立刻退回。而且…而且片刻後,那侍女又追出來,悄悄塞給了老臣這個…”
他攤開手心,裡麵是一小枚精致的杉木槲寄生葉形狀的小繡包,散發著淡淡的、令人寧神的香氣。
“那侍女隻說:‘夫人說,濱鬆春日風大,易染寒疾,此物乃江戶靈驗之護符,可保周身安寧。夫人謝過池田侍從厚意,心意已領,願侍從大人亦諸事順遂。’”
池田輝政猛地攥緊了那枚尚帶餘溫的護符,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的另一端。
她收了!
她不僅收了那份足以讓任何側室動容的重禮,還回贈了“護符”!
“可保周身安寧”!
“願侍從大人亦諸事順遂”!
這不再是模糊的善意,這幾乎是明確的、應允會提供庇護的信號!
巨大的、幾乎讓他眩暈的狂喜和解脫感衝擊著池田輝政。他幾乎要站立不穩,幸虧永井直勝在一旁暗暗扶了一把。
就在這時,一名賴陸的旗本武士從內殿走出,朗聲道:“吉田侍從池田輝政様,中納言殿下傳見!”
池田輝政深吸一口氣,將那小繡包緊緊攥入左手掌心,仿佛從中汲取了無限的勇氣。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儘管右袖空蕩,卻努力挺直了脊梁。
“走吧。”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絲此前沒有的底氣和決然,“去麵見中納言殿下。”
他知道,前路依然凶險,那封檄文仍是懸頂之劍。但此刻,他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行走於虎狼之穴。他終於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鐵壁中,窺見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縫隙之光。
而這束光,來自一個他從未預料到的方向——那個昔日安靜地為主母晾曬書籍的侍女,阿楓。
喜歡穿越成了福島正則庶出子請大家收藏:()穿越成了福島正則庶出子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