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本丸大廣間內眾人好奇的目光,儘數投向官職最高的羽柴中納言殿下時,賴陸心中浮現的,卻是母親吉良氏曾以藤條逼迫他記誦的《韓非子·喻老》:“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下手諸公亦知,北條泰時卿於《貞永式目》有言:“君者,一言一行,皆為天下之表儀。”
真正的談判,從來不會在初次接觸時敲定。利益的權衡、實力的試探、意圖的揣摩,皆需在無聲的交鋒與有意的展示中反複砥礪,方能窺見一絲真實的可能。
端坐主位的羽柴賴陸,對那異邦使者微微頷首:“辛苦了。待我一觀龍虎將軍與佟都督所言,再做答複。”
何和禮將書信雙手奉於近侍遞來的南蠻托盤。當那卷略顯粗礪的紙張被轉呈至賴陸案頭時,廣間內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其上。
信箋抬頭是《建州衛都督僉事舒爾哈齊致羽柴中納言賴陸書》。賴陸展開信紙,目光沉靜地掃過紙麵——起初看來,其上並非預想中邊地武夫的蒼勁筆觸,反而法度嚴謹、清勁秀雅,恰似母親當年逼他苦練的文氏小楷,是萬曆年間科舉應試必備的童子功底。
信中辭藻得體,對太閣舊事追憶推崇,對賴陸當下勢頭不吝讚譽,更對遼東、三韓局勢作了看似坦誠的剖析。然而,這一切在賴陸眼中,皆是表麵功夫。唯獨信末那句“紙短言長,餘意儘在何和禮口中”,才是關鍵所在。
他的目光在此行停留片刻,心中暗忖:“文辭滴水不漏,姿態不卑不亢。既表敬意,又拋誘餌,更將最緊要之言留待麵談……一個女真酋長麾下,竟有如此精通漢家權謀與筆墨的幕僚?”賴陸向來注重細節,善從小處觀大勢。這封信本身,便是大有看頭。
就單說這一筆字,初看不過是下了翻苦工的小楷。可細細品味,這手小楷,遠非“清秀”二字可以概括。
其點畫精到,起筆藏鋒如綿裡藏針,收筆回鋒似懸崖勒馬,一撇一捺間,力道內含,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法度。這絕非靠苦練就能獲得的匠氣,而是得了正宗筆法真傳的體現——每一筆的走勢,都暗合“錐畫沙”、“屋漏痕”的意味,線條飽滿圓潤,透著沉靜的光澤。
更令他心驚的是字裡行間的“氣”。這手字,根基無疑是當朝科舉所需的台閣體,法度森嚴。但細觀其結字,在嚴謹的框架下,卻透出幾分趙孟頫的舒展流麗,將官樣文章的刻板化解於無形,顯得從容而高貴。這絕非閉門造車者所能為,執筆之人必定日日摩挲魏晉唐人名帖,眼界、師承、功力,缺一不可。
信息閉塞的遼東,能寫出這樣一手字嗎?這絕非尋常落魄文人,怕是不出身江南書香門第,師從名家,且能接觸到常人難以想象的珍貴碑帖收藏。而能驅使這等人物效命的舒爾哈齊,其所能調動的資源與展現出的野心,已不言自明。
然而,當他目光再次掃過信末落款,一個更微妙的關鍵浮現——這份以建州衛都督僉事名義發出的文書,唯獨缺了那位“龍虎將軍佟大人”的花押。
“信是寫給我羽柴賴陸,關乎太閣舊事與未來海東形勢……如此大事,作為建州核心的‘龍虎將軍’,竟會全然不知,或不予置評?”賴陸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兄弟同心?抑或是……各有盤算?”
這缺失的花押,比信上所有文辭都更值得品味。它暗示的,或許是建州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他緩緩卷起信箋,抬眼望向肅立殿中的何和禮,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平和笑容,並未急於屏退左右進行密談,而是如同尋常寒暄般問道:“佟都督有心了。隻是,此番遣使,為何不見龍虎將軍印信?莫非龍虎將軍對此另有考量?”
何和禮神色不變,從容應對,言語中甚至刻意抬高了舒爾哈齊的身份:“回稟中納言殿下。我家都督不僅身為建州衛都督僉事,更蒙大明皇帝天恩,特授建州右衛都指揮使之職,麾下控弦之士兩千有餘,專司撫綏邊陲、彈壓不臣。此番致書,乃是以都指揮使身份,與殿下共商邊海事宜。龍虎將軍坐鎮本部,統籌全局,對此自是知曉的。”
他話音落下,廣間內隱約響起幾聲極力壓抑的嗤笑。在座的大名,出兵最少的也有四千之眾,聽聞對方所謂“精銳”不過兩千餘人,心下不免輕視,隻覺是邊陲一小藩,竟也敢遣使來與擁兵十五萬的羽柴中納言平起平坐。
何和禮仿佛渾然未覺周遭微妙的氛圍,他忽然向賴陸微一躬身,朗聲道:“殿下,外臣久聞貴邦武士勇悍,然我建州兒郎,亦非虛名。今日覲見,願獻一技,以博殿下一哂。”
說罷,他不待賴陸回應,便緩步在廣間內踱行起來。他的步伐沉穩,帶著一種塞外武士特有的韻律,目光掃過在場眾人,隱隱帶著一絲睥睨。他一邊走,一邊說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建州右衛的控弦之士,餐風飲露,獵虎搏熊,絕非貴國各藩那些饑寒交迫的農兵可比,更非大明境內那些羸弱不堪的衛所兵所能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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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踱步的方向,看似隨意,卻精準地計算著距離。當他在距離賴陸主案約四十步的地方停下腳步時,整個廣間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隻見何和禮目光落在賴陸案頭那隻插著幾支令箭的青銅筆筒上,隨即從懷中隨意取出一根用餐的竹筷。
“借中納言殿下筆筒一用。”
話音未落,他手臂一揮,動作流暢如行雲流水,不見絲毫瞄準之態,那竹筷便劃出一道迅疾而精準的弧線,帶著輕微的破空聲——
“嗒”的一聲清響。
竹筷不偏不倚,徑直投入那隻筆筒之中,與其中的令箭碰撞,發出清脆的回音。
廣間內,鴉雀無聲。先前那幾不可聞的嗤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以及無數道震驚的目光。四十步外,信手一擲,筷入筆筒!這是何等的眼力、腕力與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