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是浸骨的涼,像從多賀大社的青石板下滲出來,纏上朱紅廊柱時,在斑駁的漆紋裡凝了層薄霜——那漆皮裂著細如發絲的紋路,是經年風雨磨出的舊痕,紅得發暗,倒襯得霜色愈發清透。羽柴賴陸提著盞錫製酒壺走出本殿,壺身沾著夜露,涼得沁進指節,他指節泛白,卻沒鬆勁。臉上的銳利早沉進眼底,隻剩一片與夜色相融的靜,赤腳踩過桐木地板時,能覺出木板紋理的粗糲,冰涼順著腳心往上爬,漫過腳踝,像裹了層濕冷的布。
廊柱下的陰影裡,柳生新左衛門蜷著。他懷裡緊抱著那杆朱漆大槍,槍身的漆皮剝了幾處,露出底下的木色,紅纓沾了霜,沉甸甸的,被夜風一吹,不是輕顫,是帶著滯澀的晃,像困在網裡的蝶。
賴陸在他身旁坐下時,柳生才抬頭,眼角的淚痕沒乾,在夜光下泛著冷光,鼻端還紅著,接過酒壺時,手晃了一下,酒液濺在指縫裡,他沒擦,仰頭灌下去的瞬間,喉結劇烈滾動,烈酒嗆得他咳起來,胸口起伏著,眼角又漫出水光,這次卻沒掉下來,隻掛在睫尖,像沾了霜的星子。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柳生的聲音啞得像磨過粗砂,開口時喉結又動了動,“你還隻是福島家那個叫‘虎千代’的庶子時…我造的那些肥皂和玻璃,你看都沒看,一腳就踹進泥裡——”他說這話時,目光飄向庭院角落,仿佛真看見年初時那次見麵。
賴陸沒接話,隻望著庭院裡的禿樹。樹乾是深褐色的,枝椏光禿禿地刺向夜空,枝梢掛著幾片枯得發脆的葉,風一吹就打旋,落在地上,發出細得幾乎聽不見的“哢”聲。這沉默比任何反駁都重,壓得柳生胸口發悶,他又灌了口酒,酒液從嘴角溢出來,滴在藏青色衣襟上,暈開深色的印子。
“可你後來…又容我這浪人苟活,還讓佐助把阿椿介紹給我…”他語氣裡裹著自嘲,嘴角扯了一下,像笑又像哭,“就為這個,我承你的情。”這話沒半分感激的軟,倒像認命的沉——誰能想到,他柳生新左衛門,當年也是想憑著先知掙出天下人的,到頭來卻被自己拉攏來的新免武藏和阿椿從家裡趕出來,連門都沒敢回頭看,這事壓在心底,比槍杆還沉。
“陳年舊事了。”賴陸的聲音混著夜風飄過來,涼得沒一點溫度,他衣擺被風吹起,露出底下深色的襦袢,衣角繡著極小的家紋,幾乎被夜色遮住。
風又起了,這次不光是枯枝響,連廊柱上的霜都被吹得簌簌落,落在賴陸赤腳上,他沒動,像沒覺出冷。
“接下來…你怎麼看?”柳生終於問出口,目光望向漆黑的遠方——那裡連一點燈火都沒有,隻有濃得化不開的夜,他問的是天下的走向,更問自己那點隨關原之戰一起碎了的價值。
賴陸轉頭看他,目光清冽得像淬了冰,“風暴已成,還要蝴蝶何用?”
柳生猛地一顫,手攥緊了槍杆,指節泛白,“是啊!風暴都來了!我這隻蝴蝶還有什麼用?!關原沒了!我記的那些未來,全成了廢紙!”他聲音拔高了些,又迅速壓下去,怕驚著什麼,胸口卻還在起伏,像憋了口氣沒處泄。
“你弄反了。”賴陸的聲音還是不大,卻斬釘截鐵,他抬手拂去肩上的一片枯葉,動作慢得很,指尖碰著枯葉的脆邊,“風暴成了,蝴蝶才得自由。”
柳生愣住了,張著嘴,酒氣從喉嚨裡冒出來,卻沒聲音。
“蝴蝶振翅,或許能引一場風暴。可風暴既已臨頭,天翻地覆的,誰還會去查最初是哪隻蝴蝶振的翅?”賴陸盯著他的眼睛,那目光中多了點亮,“因果斷了,你便不再是預言的奴隸。關原沒了才好,你正好用這雙手,給自己掙個前程,彆總抱著‘先知’的舊夢不放。”
這話像道閃電,劈開柳生腦子裡的亂麻。他呆坐著,睫毛上的水光慢慢乾了,隻留下一點澀,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把酒壺湊到嘴邊,抿了一口,酒還是烈的,卻沒那麼嗆了。
“下一步…是先定畿內,再圖四國、九州…像你生父太閣殿下那樣,對吧?”他聲音虛浮,像還沒從剛才的震愣裡緩過來。
“哦,差不多吧。我對那個人沒什麼印象。反倒那個老匹夫更像是我爹。”賴陸糾正得輕,卻帶著鄭重,手指無意識碰了碰腰間的刀鞘,“畿內的澱殿和秀賴,必須要解決了才行。”
沉默又漫了上來。柳生的手指在槍杆上劃著,一下一下,節奏亂得很,忽然,他眉頭猛地皺緊,額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說起…福島家那筆頭家老,尾藤知定…”他轉頭看向賴陸,眼裡又困惑又警惕,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貼在賴陸耳邊,氣息裡的酒氣混著夜露的濕,“我總覺得…不對勁。”
“何處不對?”賴陸的指尖還停在刀鞘上,沒動。
“名字!”柳生的語氣突然肯定,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尾藤知定…我清楚記得,曆史上幫石田三成水淹忍城的那個奉行,便是這名字!他的原名是尾藤知宣,羽柴秀吉麾下尾藤知宣!沒錯!一字不差!”他湊近了些,肩膀幾乎碰到賴陸,“還有他的出身——近江!和石田三成是同鄉!這…怎能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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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捏著槍杆的手指節發白:說來可笑,我上輩子看《葵·德川三代》,劇裡把尾藤知定演成石田三成的舅舅兼義父。當時感動得不行,結果一查《當代記》《武德編年集成》——全是胡扯!
賴陸袖中吳鉤輕響:且詳述。
這人本名尾藤知宣,近江犬上郡出身,和石田算是同鄉。天正十三年被太閣殿下拔擢為直臣,賤嶽合戰時率三百兵突入敵陣,受封曉之逆矛美名。不過仔細想來,說他們是親戚倒……倒也不是沒可能。
槍纓在夜風裡獵獵作響。
文祿年間授讚岐丸龜五萬石,結果九州征伐時延誤軍機,被太閣殿下收回領地。《當代記》寫他該在慶長二年病故,可現在...柳生苦笑著指向東南方,而這位該死之人竟是清洲藩筆頭。
賴陸的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他未作聲,隻將目光投向庭院中那棵枯樹。夜風穿過,枝椏摩挲作響,窸窣如耳語。
“現在想想,過去在清洲藩的時候真好啊。”柳生伸了個懶腰,笑道,“如果我當時踏踏實實幫阿椿打理鋪子,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庶出子……我和阿椿就看著你,屁顛屁顛地幫正則公扛著那杆大槍到處跑。”
他忽然毫無預兆地問:“中納言殿下,正則公那杆槍,叫什麼來著?”
“日本號。”賴陸頭也不抬,隨口回道,“連我這個前世隻打遊戲的人都知道。”
“問題就出在這裡!”柳生猛地坐直,身體前傾,語氣變得急促而確信。“我前世在福岡博物館見過它的殘件——銘文‘日本’,刃長二尺六寸七分,樋內刻著俱利伽羅龍!這可是被朝廷敕封為‘正三位’的天下名物,史稱‘吞取槍’,就因為母裡太兵衛賭酒連飲三缽,從正則公手裡‘吞取’了過去!”
他緊緊盯著賴陸,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黑田家記》白紙黑字寫著這段公案。這槍早該是黑田家的傳家寶,現在怎可能還由正則公手裡?這時間線,亂得也太離譜了!”
賴陸沉默了片刻,才緩聲道:“曆史自然是真的,隻是落在不同人眼裡,就成了不同的模樣。”他頓了頓,指尖從刀鞘上移開,落在膝頭,“就像我奶奶。外麵都傳她是水野氏的女兒,和家康之母是姐妹。但你我都知道,福島家那個匹夫的生母,原本是堺町一個箍桶匠之妻。太閣故去後,他怕倒黴,才讓我祖母認了水野忠政做父親。這台前的體麵,和幕後的真事,從來都是兩樣。”
話音剛落,廊柱的陰影裡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輕得像貓踩過棉絮,若不是夜太靜,根本聽不見。
尾藤知定從陰影裡走出來,像融在夜色裡的墨,忽然顯了形。他穿一身深灰色的直裾,布料吸光,連衣擺的褶皺都沒什麼光澤,頭發裡摻著幾縷白發,在夜光下泛著淡銀。他躬身時腰彎得很低,雙手貼在身側,聲音壓得平穩:“中納言殿下。”他沒再叫“少主”,是刻意的鄭重,“柴田勝重様來報,前田玄以様已請回京都看管。若殿下無其他吩咐,老臣這便動身前往伏見。”
賴陸的目光在他低垂的臉上掃了一圈——尾藤的眼角有細紋,藏在陰影裡,看不太清,下頜線繃得緊,像在忍著什麼。他平靜道:“有勞尾藤家老。伏見事關大局,務必小心行事。”
“遵命。”尾藤知定又躬身一禮,動作輕得沒帶起風,轉身時,衣擺擦過廊柱,沒發出一點聲音,很快就退進了陰影裡,像從未出現過,隻留下一絲極淡的、屬於老鬆的氣息。
賴陸轉身的衣角帶起一陣陰風,與他留下的謀算一同,融入比叡山呼嘯而下的更大狂風之中。那風卷起千堆雪,竟似有靈,分作兩股不祥的觸感,淩空撲向遠方——
一股鑽入京都二條城,驚得正欲服用阿芙蓉汀的前田玄以手猛地一顫,一個寒噤從脊椎直衝頭頂。
另一股更猛的,則狠狠撞上伊予海麵福島正則的座船。這位左衛門大夫迎著鹹風,“阿嚏!阿嚏!”連打兩個巨響的噴嚏,震得船板都似一晃。
“直娘賊!”正則揉著發紅的鼻子,咧嘴笑罵,“哪個殺才在背後算計老子?總不會是賴陸那小子……哦嗬,怕是京都那個賊禿前田玄以,正在心裡罵俺見死不救吧!哈哈,他有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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