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被問得一噎,盛怒之下勉強思索,遲疑道:“……倒也不算太蠢。至少比他爹元親公晚年時,要清醒些。”
“這便是了。”了悟端起自己麵前那杯早已涼透的茶,輕呷一口,慢條斯理地道,“一個不算太蠢的人,卻在受辱後做出這等近乎自取其辱、授人以柄的蠢事。兄長不覺得,這比單純的愚蠢,更值得玩味麼?”
家政冷靜下來,仔細品味著弟弟的話,臉色漸漸變得凝重:“你的意思是……”
“貧僧方才在車中,恰讀《大般涅盤經》有雲:‘譬如深淵,澄靜清明,擲一石塊,波瀾四起。’”了悟的目光再次變得幽深,“白日宴席之上,‘吉良晴’夫人當眾擲出的那句‘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便是投入盛親心中深潭的一塊巨石。而這封邀約信……”他指了指案上信函,“便是那隨之泛起的、最不合常理的波瀾。”
他停頓片刻,看著家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波瀾之起,不獨在外石,更在潭水自身之‘水性’。盛親殿下心中之潭,早已不是羞憤之潭,而是……妄念之潭。他聽到的,或許根本不是什麼決絕之辭,而是……某種他自以為懂的‘暗號’。”
“暗號?”家政瞳孔微縮。
“《左傳》鄭伯克段於鄢,‘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之後,尚有‘闕地及泉,隧而相見’之策。”了悟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熟知典故之人聽來,前句是誓,後句……便是約。”
家政倒吸一口涼氣,瞬間明白了弟弟的暗示,駭然道:“你……你是說,盛親那小子,竟將晴夫人的羞辱,曲解成了……成了邀他密會的暗語?!這……這簡直荒謬絕倫!”
“色令智昏,何論荒謬?”了悟垂下眼簾,語氣帶著一絲悲憫,卻又透著冰冷的洞徹,“他今日見了那‘吉良晴’的容貌氣度,又自詡知文懂典,生出這等妄念,也不足為奇。這封邀約,便是他按捺不住的回應。他以為這是風月場上的機鋒,卻不知,這或許是……催命的符咒。”
淨室內燭火“劈啪”輕響,映得家政的臉色陰晴不定。了悟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因憤怒而鼓脹的情緒,讓他不得不麵對一個更殘酷的現實。
“催命的符咒……”家政喃喃重複,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封皺巴巴的信上,笑道,“我們有雪緒!她在江戶,是賴陸的禦台所!隻要她穩坐中宮,我們蜂須賀家就是……”
“兄長!”了悟罕見地提高了聲調,打斷了他,那平和的麵容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嚴厲的神色,“你我所恃者,難道不也是一場更大的‘妄念’嗎?”
家政渾身一震,愕然地看著弟弟。
了悟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家政心底:“雪緒侄女如今的身份,是‘淺野雪緒’,還是‘蜂須賀雪緒’?她穩坐江戶奧,憑的是與賴陸公那段不容於世的‘禁忌之戀’,還是蜂須賀家實實在在的武勳與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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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問一句,家政的臉色便白一分。
“賴陸公年少英主,情深時自然千好萬好。可兄長莫忘了,北政所殿下當年與太閣何嘗不是患難與共?澱殿與太閣更是情深意重!可後來呢?”了悟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千斤重壓,“權勢傾軋之下,情愛不過是風中殘燭。雪緒年長方二十,色衰愛弛乃天道常倫。屆時,她自身尚且如履薄冰,又如何能成為我蜂須賀家永世的屏障?她那個‘蜂須賀’的出身,到那時,非但不是助力,反會成為亟需抹去的汙點!”
這番話如同冰水澆頭,讓家政瞬間透體生寒。他一直不願深想的隱憂,被弟弟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了悟見他如此,語氣稍緩,但依舊冷靜得近乎殘酷:“兄長,盛親殿下對一虛幻之‘晴’的妄念,是烈火烹油,頃刻可焚其身。而我等將家族命運係於雪緒一人之寵辱,何嘗不是另一種‘妄念’?不過是慢火煎心,其敗亡或許稍遲,其痛苦卻更為綿長徹骨。”
他伸手指向那封信:“此物,於盛親是催命符,於我等,卻是一麵鏡子,照見的正是我蜂須賀家看似風光、實則危如累卵的處境!”
家政頹然靠坐在蒲團上,仿佛被抽乾了力氣。良久,他才沙啞著開口,帶著一絲疲憊的認命:“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難道真要……將此信送還?裝作一切未曾發生?”
“非但要送還,而且要快,要悄無聲息。”了悟斬釘截鐵,“此刻,絕不可與盛親殿下這團邪火有任何沾染。他自尋死路,我等何必陪葬?”
“可是……”家政仍有疑慮,“若他賊心不死,繼續糾纏,乃至將這等齷齪心思宣之於眾,豈不更糟?”
了悟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冷光:“正因他賊心不死,才更不能讓他抓住任何把柄。此信送回,他便會明白,他的‘暗號’未被接收,甚至可能已被識破。以他如今的心態,是會更加焦躁妄動,還是會因忌憚而暫斂鋒芒?無論哪種,火都在他自家院裡燒,燒不到我蜂須賀家頭上。”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況且,四國這片水,如今已渾了。長宗我部家、加藤家、生駒家……乃至隔海的大阪方麵,誰不想在這渾水裡摸魚?我等隻需靜觀其變,握緊石手川的咽喉,看準風色。待到這潭水被徹底攪翻,或有巨鱷現身,或有真龍浮水,屆時,再決定是投石問路,還是……渾水摸魚,也還不遲。”
家政聽完,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眼中重新凝聚起一絲屬於武家之主的決斷:“我明白了。此事……便依你。”他喚來心腹,低聲吩咐幾句,命其務必在天亮前,將信“原封不動”地送還至長宗我部盛親下榻處,且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心腹領命而去。淨室內重歸寂靜,隻剩下兄弟二人對坐無言。窗外,夜色如墨,仿佛蘊藏著無數未知的洶湧暗流。
了悟重新拿起那本《大般涅盤經》,指尖再次拂過“譬如深淵”那句偈語,輕聲低語,似問似答:“風波已起,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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