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五年臘月,寒意已深,嗬氣成霜。山城國通往攝津、和泉的官道上,一行騎士護衛著兩輛馬車,頂風冒雪,向南疾行。車輪碾過凍硬的土地,發出沉悶的轆轆聲響。
為首一輛略顯樸素的馬車內,坐著四位此行至關重要的核心人物。車廂狹小,炭盆散發的微弱暖意,勉強驅散著嚴冬的酷寒。
坐在主位的,是勘定奉行伊奈忠次。他年約四旬,麵容清臒,眉頭習慣性地微鎖,仿佛總有算不完的賬目。此刻,他正借著一絲從車簾縫隙透入的天光,反複核驗著一份用蠟封好的文書。那是羽柴中納言賴陸親筆簽發、授權其從駿府金庫調撥黃金的鈞令。他指尖冰涼,心中卻如履薄冰——此行事關全軍命脈,萬萬不容有失。他是此行能否“兌現”的最終關鍵。
坐在伊奈忠次對麵的,是呂宋助左衛門。這位昔日納屋的豪商,如今已更名換姓,成為賴陸麾下的禦用商人。他懷中緊緊揣著一份比黃金更沉重的文件——一張空白但已蓋有羽柴朱印的安堵狀。上麵已寫明,若事成,將賜予天王寺屋老板天王寺屋道譽武藏國橘樹郡三萬石的知行。助左衛門的任務,便是以這份足以讓任何商人瘋狂的厚祿為誘餌與抵押,說服道譽拿出真金白銀,為整個計劃作保。他深知,自己懷中的這張紙,是撬動全局的支點。
車廂一角,水野平八郎按刀而坐。他不單單是賴陸祖母的猶子,雖是農兵出身的武士,卻是賴陸公曾經餓鬼隊中,勇武僅次於柴田忠重的猛將。此行,他率領五十名精銳扈從,負責全程護衛。他的使命簡單而直接:確保車上的人與物絕對安全,直至抵達堺港,直至交易完成。任何敢於覬覦這份“契約”的人,都將麵對他的利刃。他是此行的武力保障。
最後一位,是來自異國的亞曆山德羅·瓦利尼亞諾神父。他裹著厚厚的黑袍,手中撚動著玫瑰念珠,碧藍的眼睛半開半闔,似在祈禱,又似在沉思。他是此行的引路人與見證者。正是他提出的“借力南蠻”之策,也是他,將以其特殊的身份和與澳門、果阿教會的聯係,向南蠻商人證明這場交易的真實性與可靠性。更是連接東西方信用的橋梁。
車廂內的氣氛凝重而沉默,隻有伊奈忠次偶爾翻動文書的細微聲響,以及車外呼嘯的風聲。
良久,呂宋助左衛門打破沉默,聲音帶著一絲商賈特有的審慎:“伊奈大人,駿府金庫的儲備……果真足以應對首期的兌付麼?”這是他最核心的擔憂。若金庫空虛,一切信用都將瞬間崩塌。
伊奈忠次頭也未抬,聲音平穩卻不容置疑:“主公既敢行此策,自有安排。甲斐黑川、武藏秩父等金山近日所出,已加緊運往駿府。首批兌付,絕無問題。”他頓了頓,補充道,“然,此策關鍵,在於‘信’而非儘數兌付。隻要首批南蠻商人能順利從駿府換回真金白銀,這‘金券’之信用便立起來了。後續……便活絡了。”
水野平八郎啃了口已經發涼的飯團子,而後才幽幽歎道:“咱們給錢,還得求著那群商賈。要我看,倒不如拿了貨就丟下金票,看他們要是不要!”他雖說得粗俗,但道理卻不差。
瓦利尼亞諾神父緩緩睜開眼,微笑道:“水野大人勇武可嘉。然,此次我們要說服的,是萬裡之外而來、隻認利益的商人。他們信的不是刀劍,而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保障。咱們真要如此行事,金券的名聲就毀了。”他看向呂宋助左衛門,“所以,呂宋閣下懷中的安堵狀,以及天王寺屋道譽先生的五萬金抵押,才是關鍵中的關鍵。”
呂宋助左衛門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他知道,神父說得對。此行成敗,一半係於駿府的金子,另一半,就係於他即將見麵的那位堺港巨賈——天王寺屋道譽的膽識與野心了。
與此同時,和泉國,堺港。
雖值戰時,這座被譽為“東方金銀之穴”的自由商港依舊保持著畸形的繁榮。來自四麵八方的船隻擠滿港灣,市街之上,各國商人、武士、工匠、僧侶穿梭如織,喧囂鼎沸。
然而,在這繁華的表象之下,一股緊張的暗流在湧動。羽柴大軍壓境,大阪方麵嚴密封鎖消息,未來的不確定性讓所有大小商號都繃緊了神經。
在堺港邊緣一處僻靜而奢華的臨海宅邸——天王寺屋本家的茶室內,家主天王寺屋道譽正襟危坐。他年近五十,衣著看似樸素,用料卻極儘考究,手指上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顯示著其不凡的身家。此刻,他麵前攤開放著一封剛剛由信鴿送達的密信,落款正是呂宋助左衛門。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羽柴中納言有意推行“金券”,需堺港豪商作保,願以武藏國橘樹郡三萬石安堵為酬,詳情麵談。
道譽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榻榻米,目光深邃。三萬石大名……這是堺港商人幾代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位置。一旦成功,天王寺屋將徹底擺脫“町人”的身份,躍升為真正的武家名門。但風險也巨大無比。羽柴賴陸若敗,這筆投資連同他整個家族,都將萬劫不複。若成功……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子孫後代身著絹羅、跨馬揚鞭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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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身旁的嫡子低聲道,“此事……風險是否太大了?羽柴方雖勢大,但大阪城固若金湯,石田治部少輔亦非易與之輩……”
道譽緩緩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商海沉浮曆練出的果決:“風險?這亂世,做什麼沒有風險?龜縮在堺港,待城破之日,我等便是待宰羔羊。唯有下注,方有一線生機。”他深吸一口氣,“況且,羽柴中納言此策,看似冒險,實則是要建立一套新的秩序。若能參與其中,便是從龍之功!賭了!”
他沉聲吩咐:“傳令下去,準備好五枚大判金注:約合五萬兩),隨時待命。另外,嚴密監視港口,呂宋助左衛門閣下等人的船一到,立刻迎入彆邸,不得有誤!”
“是!”
道譽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和波濤洶湧的大海,心中默念:“呂宋屋的助左衛門……還有神父……但願你們帶來的,真是我天王寺屋一飛衝天的契機,而非……催命符。”
而此刻,伊奈忠次一行人的車隊,已遙遙望見了和泉國的地界。命運的齒輪,正朝著堺港這個小小的支點,緩緩咬合。
再來便是數日後,攝津與和泉交界處,一座僻靜的莊園內。
天王寺屋道譽親自站在門廊下等候,當他看到呂宋助左衛門的身影出現在路口時,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雙方見麵,沒有過多的寒暄,一切儘在不言中。道譽的目光與呂宋助左衛門短暫交彙,又迅速掃過伊奈忠次、水野平八郎和瓦利尼亞諾神父,心中已然明了來者的分量。
“諸位大人一路辛苦,且隨我來,一切已安排妥當。”道譽的聲音低沉而平穩,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眾人並未進入莊園主體建築,而是穿過幾條回廊,來到一處臨海的隱秘碼頭。一艘不起眼的關船早已在此等候。
船隻悄然駛入堺港錯綜複雜的水道,並未在繁華的商館區停留,而是徑直駛向港區邊緣一處高牆環繞、屋頂豎著十字架的西式建築——那是聖保羅堂,堺港天主教南蠻町的核心。
一行人下船,早有幾位身著黑色修道袍的神父在門口等候。為首一位年長神父見到瓦利尼亞諾,臉上露出由衷的喜悅,他快步上前,以拉丁語說道:“願主保佑你,我的亞曆山德羅兄弟!得知你要來,我們日夜期盼。”
瓦利尼亞諾神父微笑著與對方行貼麵禮,同樣用拉丁語回應:“也願主與你同在,喬瓦尼兄弟。事態緊急,不得不來打擾你們的清修。”
一旁的水野平八郎看得一愣,低聲對呂宋助左衛門嘀咕:“這南蠻和尚,還真是這胖和尚的親戚?”
呂宋助左衛門忍著笑,小聲解釋:“水野大人,他們教士之間,無論是否相識,皆以‘兄弟’相稱,並非真有血緣。”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那位名叫喬瓦尼的神父又熱情地擁抱了同行的另一位年輕神父,同樣口稱“兄弟”。這時,恰巧有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縮在教堂門口的角落,喬瓦尼神父也走過去,塞給他一小塊黑麵包,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願主賜福於你,我的兄弟。”
平八郎見狀,嘴角抽了抽,徹底明白了這“兄弟”的涵義之廣,訕訕道:“直娘賊……倒是……倒是挺客氣。”
眾人被引入教堂旁一間僻靜的議事室。室內陳設簡單,一張長桌,數把椅子,牆壁上懸掛著苦像。空氣中彌漫著蠟燭和舊書籍混合的特殊氣味。
落座後,喬瓦尼神父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亞曆山德羅兄弟在信中所言之事,我已悉知。此事關係重大,我已請來了幾位關鍵人物。”他拍了拍手,一名修士引著三人走了進來。
為首一人,年約四十,麵容精悍,皮膚因長年航海呈古銅色,眼眸是銳利的湛藍色。他身穿剪裁合體的深藍色絨麵外套,紐扣是銀製的,舉止間帶著海上霸主的自信與謹慎。喬瓦尼神父介紹道:“這位是迪奧戈·梅內塞斯船長,他的船隊常往來於澳門、馬尼拉與平戶之間,在葡萄牙印度總督果阿)和澳門議事會中頗有聲望。他本人雖生於裡斯本,但其母親是熱那亞人,與歐羅巴的銀行家們關係密切。”
梅內塞斯船長右手撫胸,向眾人微微躬身,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日語說道:“很榮幸為各位大人效勞。”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場眾人,尤其在伊奈忠次和呂宋助左衛門身上停留片刻,顯然在評估對方的身份與誠意。
第二人則顯得更加粗獷,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穿著一件略顯陳舊的皮外套,眼神中帶著西班牙探險家特有的彪悍。喬瓦尼神父繼續介紹:“這位是胡安·馬丁內斯船長,來自新西班牙墨西哥),他的船聖安東尼奧號兩個月前才從阿卡普爾科抵達馬尼拉,滿載著秘魯和新西班牙的白銀。他受馬尼拉總督的委托,前來畿內探察商機。”
馬丁內斯船長隻是點了點頭,目光更多地落在水野平八郎的刀上,似乎對武士更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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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位,是一位沉默寡言的日裔混血通辭翻譯),負責居中傳譯。
介紹完畢,喬瓦尼神父退到一旁,示意瓦利尼亞諾神父可以開始了。議事室內的空氣瞬間變得凝重起來,來自東西方的目光在燭光下交彙,一場將影響戰局乃至天下走勢的密談,即將在這小小的教堂密室中展開。
瓦利尼亞諾神父率先開口,他使用拉丁語,由那位混血通辭翻譯,聲音在石壁間回蕩,帶著一種莊重的儀式感:“尊敬的梅內塞斯船長,馬丁內斯船長。願主的和平與你們同在。今日在此,並非尋常商談,而是關乎未來日本國貿易格局,乃至影響這場決定天下歸屬之戰的關鍵會晤。”
他伸手示意伊奈忠次:“這位是羽柴中納言殿下座下,掌管錢糧度支的勘定奉行,伊奈忠次大人。他懷中持有殿下親筆簽發的鈞令,有權調動駿府金庫的黃金,足見殿下誠意。”
伊奈忠次麵無表情,隻是微微頷首,將那份蠟封的文書輕輕放在桌上,並未打開。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宣告——我們擁有兌現承諾的最終權力。
神父繼續指向呂宋助左衛門:“這位是呂宋助左衛門大人,殿下新任的禦用商人,亦是此次與諸位具體接洽之人。他懷中,持有殿下對堺港有功之臣的‘誠意’。”
呂宋助左衛門會意,從懷中取出那個以錦袋包裹的扁平木匣,打開,將那份蓋有醒目朱印的空白安堵狀展示給兩位船長。儘管看不懂全部漢字,但那華麗的印鑒和“三萬石”、“武藏國”等字樣,足以讓精於交易的船長們明白其分量。
迪奧戈·梅內塞斯船長身體微微前傾,湛藍色的眼睛銳利地掃過安堵狀,然後看向呂宋助左衛門,用經過通辭翻譯後依舊冷靜的語調問道:“很榮幸見到各位大人。神父的信中提到了‘金券’。我們商人喜歡直接,請告訴我,我們運來糧食,能立刻拿到西班牙銀元或者等值的日本黃金嗎?”
直指核心,毫不拖泥帶水。
呂宋助左衛門早有準備,從容應答:“梅內塞斯船長,立刻支付數以萬計的金銀,在戰時風險巨大,對雙方皆是如此。我們支付的是‘羽柴金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