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兒,藏在山坳裡,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多,其中一條,就是這“逢七”祭奠。人死之後,每七天算一個“七”,得燒紙錢,擺供品,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滿,喪期才算完。老人們說,這期間,亡魂還在陰陽兩界晃蕩,沒徹底走遠。可今年開春,這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卻撞上了一樁邪乎到骨頭縫兒裡的事兒,把整個村子攪得雞犬不寧。
頭一個走的,是村西頭的李老漢。春耕時候淋了場冷雨,回來就發起高燒,沒撐過三天,人就這麼沒了。李老漢一輩子老實巴交,喪事辦得也算順當。頭七那晚,他兒子鐵柱守著靈堂燒完紙,回屋剛躺下,迷迷糊糊的,就聽見院門被拍得“砰砰”響。
那聲音沉甸甸的,不像是風吹,也不像是野貓狗撓門。
鐵柱披衣起來,嘴裡嘟囔著:“誰啊?這大半夜的。”
門外沒人應聲,隻有那敲門聲,不緊不慢,一下,又一下,固執得讓人心頭發毛。
他趿拉著鞋走到院門後,拔開門栓,吱呀一聲把門拉開。晚風“呼”地灌進來,吹得他一個激靈。門外空蕩蕩的,黑漆漆的村道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鐵柱罵了句晦氣,以為是哪個醉漢或者小崽子惡作劇,正要關門,眼皮一耷拉,瞧見了門檻正前方的泥地上——
借著屋裡透出來那點微弱的光,能看到那裡擺著個小圈兒。圈兒不大,是用七根羽毛仔細圍成的。那羽毛黑得邪性,像是剛從那種幾年不下蛋、專在墳頭溜達的老黑母雞身上拔下來的,油亮亮的,在夜色裡泛著一種不祥的光。
鐵柱心裡咯噔一下,覺得這事兒有點膈應,但喪父之痛加上連日守靈的疲憊,讓他也沒往深裡想。他抬腳把那幾根黑雞毛踢散了,嘴裡不乾不淨地又罵了幾句,回身插上門栓,自顧自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日頭老高了,鐵柱那屋還沒動靜。他媳婦覺得不對勁,推門進去一看,隻見鐵柱直接挺躺在炕上,身子都硬了。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像是睡夢中就被什麼東西勾走了魂兒。村裡赤腳醫生來看了一眼,搖了搖頭,說是突發急症,心肌梗塞。
可這話,沒人信。好好的一個壯勞力,頭天晚上還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沒了?再加上鐵柱媳婦哭哭啼啼說起半夜敲門和黑雞毛的事,一股看不見的寒意,瞬間就纏上了每個人的脊梁骨。
老話兒像沉在水底的石頭,慢慢浮了上來——“七套七,魂歸西”。
意思是,一家喪事未畢,如果在“二七”之內,緊接著又死一個,那就像是勾魂的鎖鏈打了個結,怨氣糾纏,後麵還要接著死人。
果然,邪門的事兒沒完。
李老漢家的“二七”祭奠剛過,村裡王老歪家就出事了。王老歪是村裡的光棍,有點小偷小摸的毛病,李老漢去世前一天,還因為偷他家院牆外掛的臘肉,被鐵柱追著罵過半條街。就在鐵柱死後的第七天,也就是李老漢的“二七”那天晚上,王老歪也聽見了半夜敲門聲。
他膽戰心驚地開門,同樣沒人,隻有門檻外,七根黑得發亮的雞毛,擺成一個陰森森的圈。
王老歪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去找村長。村長帶著幾個膽大的後生守了他一夜,屋裡屋外檢查了個遍,屁事沒有。天快亮時,眾人撐不住,迷糊了一會兒。就這一會兒工夫,再醒來,王老歪已經栽倒在自家院子的水缸旁,沒了氣息。眼睛瞪得溜圓,像是看到了什麼極恐怖的東西。
這一下,全村徹底炸了鍋。“七套七”的陰影如同實質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村子上空。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天剛擦黑,家家戶戶就緊閉門窗,用頂門杠把門抵得死死的,生怕那索命的敲門聲落在自家門上。平日裡聚在一起扯閒篇、吹牛打屁的景象不見了,連狗叫聲都稀少了,整個村子死寂得嚇人。
可該來的,躲不掉。
李老漢的“三七”,村東頭嫁過來沒兩年的小媳婦秀荷,男人在城裡打工,她一個人帶著娃娃。那天晚上,娃娃哭鬨得厲害,秀荷哄睡了孩子,就聽見了那催命符一樣的敲門聲。她嚇得渾身發抖,用被子蒙住頭,死活不敢去開。那敲門聲就那麼響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才消失。
第二天,鄰居發現她家院門虛掩著,覺得不對勁,進去一看,秀荷直接癱在灶膛口,手裡還攥著把燒火棍,人早就沒氣了。娃娃在裡屋睡得正香。灶台邊上,散落著幾根漆黑的雞毛。
緊接著是“四七”,光棍漢趙老四,平時不信邪,嘴上嚷嚷著“老子怕個球”,結果第二天被人發現,直接栽在了自家茅坑裡,撈上來時,手裡還死死捏著一根黑雞毛。
短短二十多天,連著死了四個人。從李老漢開始,每一個都死在上一個的“二七”之內,每一個死前,家門口都出現了那七根擺成圈的黑雞毛。
恐慌達到了頂點。村子裡流言四起,有人說李老漢死得冤,怨氣不散,回來拉人作伴;有人說這是衝撞了哪路邪神,降下的懲罰;更有人偷偷收拾細軟,打算逃離這個被詛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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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也怕,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我總覺得,這事兒背後,似乎藏著點什麼。我家祖上幾代都住在村裡,太爺爺據說早年是個走南闖北的貨郎,見過些世麵,也懂點旁門左道的東西。他留下了一本泛黃的手劄,一直被父親藏在老屋閣樓的那個破舊樟木箱子底,當寶貝似的,從不許我們小輩亂動。
現在,這接連的橫死,讓我想起了那本手劄。死馬當活馬醫吧,說不定裡麵能有點線索。
趁著一個午後,家裡沒人,我偷偷摸上閣樓。閣樓裡堆滿了雜物,彌漫著灰塵和黴味。我費勁地挪開幾個破麻袋,找到了那個沉甸甸的樟木箱子。鎖頭早就鏽壞了,我用鉗子一擰就開。箱子裡大多是些舊賬本、幾件褪色的衣服,最底下,果然躺著那本用油布包著的線裝手劄。
手劄的紙張又黃又脆,墨跡也有些暈開。我小心翼翼地翻看著,裡麵記錄的多是些奇聞異事、風水相術,還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咒圖案。翻到快末尾時,幾行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字,猛地抓住了我的眼睛:
“‘七套七’,非索命,實為‘借陰債’!”
我心裡猛地一抽,趕緊往下看。
“俗人隻道‘七套七,魂歸西’,乃怨魂索替身,謬矣!此實為邪修續命或改運之陰毒法門。借新喪之魂未穩,怨氣初生之際,以‘黑眚雞羽’為引,布‘七煞鎖魂陣’。每害一命,奪其殘餘陽壽與魂靈之力,轉為陰債。收滿七人,陰債盈滿,布陣者可憑此逆天改命,或延壽甲子,或驟得橫財,凶險無比……”
後麵的字跡更加狂亂,似乎記載著破解之法,但有些地方被汙跡沾染,模糊難辨。我隻隱約看到“陣眼……樞機……破煞……需至陽……或……根源……”等斷斷續續的詞句。
但就這看懂的部分,已經讓我如墜冰窟,渾身冷汗涔涔!
原來這不是什麼冤魂索命,而是有“人”在背後搗鬼,用村裡人的性命做籌碼,來換取自己的氣運!好狠毒的手段!
是誰?布陣的人是誰?他躲在哪裡?
我死死盯著手劄上那模糊的破解之法,腦子飛快地轉動,試圖從那些支離破碎的字眼裡拚湊出線索。“陣眼”、“樞機”、“根源”……這布陣之人,必定與這“七套七”的源頭,也就是李老漢的死,脫不了乾係!他一定就在村裡,冷眼看著這一切發生!
正當我全神貫注,試圖從那些潦草字跡和模糊詞句中理出更多頭緒時——
“咚……咚……咚……”
一陣清晰、沉穩的敲門聲,毫無預兆地,在我家院門外響了起來。
這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狠狠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閣樓裡昏暗的光線,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仿佛都在這敲門聲中靜止了。
時間,仿佛被拉長,又被壓縮。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脖頸發出艱澀的“嘎達”聲。目光越過滿是灰塵的窗欞,投向樓下那個熟悉的院門。
院門外,空無一人。
但我的目光,卻死死釘在了門檻前的那一小塊泥地上。
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用七根物事擺成的小圈。
那東西黑得深沉,黑得吸光,在午後慘淡的天光下,泛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油亮。
是黑雞毛。
七根。一根不少。
它們靜靜地躺在那兒,擺成一個完美的、充滿惡意的圓,像一個無聲的詛咒,一個索命的標記。
它,來了。
輪到我了。
手裡的太爺爺手劄,啪嗒一聲,滑落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
我僵在閣樓上,渾身的血都涼了。那七根黑雞毛,像七個勾魂的符印,死死釘在我家門檻前。
樓下傳來母親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伴隨著疑惑的自語:“誰啊?這大晌午的……”
“彆開門!”我喉嚨發緊,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閣樓樓梯上衝下去。
母親的手已經搭在了門栓上,被我這一嗓子嚇得一哆嗦,愕然回頭看我:“咋了?一驚一乍的。”
我衝過去,一把按住她準備拔門栓的手,力道大得自己都吃驚。心臟在胸腔裡擂鼓,撞得肋骨生疼。“不能開……媽,不能開……”我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那兩扇薄薄的木門板,仿佛外麵蹲伏著一頭噬人的惡獸。
“到底咋了?”母親被我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的驚懼駭住,聲音也抖了起來。
我張了張嘴,“七套七”三個字在舌尖滾了滾,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嚇到她。我強壓下翻湧的恐懼,找了個借口:“沒……沒事,剛做了個噩夢,魘著了。可能是野貓撓門,彆理它。”
母親將信將疑,但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也沒再多問,隻是嘀咕著:“這孩子……”手終究是從門栓上放了下來。
我把她勸回裡屋,自己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滑坐在地上。耳朵豎得老高,捕捉著門外任何一絲動靜。風穿過巷子的嗚咽,遠處幾聲零落的狗吠,還有我自己粗重得嚇人的呼吸和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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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一片死寂。
那敲門聲沒有再響起,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我的幻覺。但門檻下那道縫隙透進來的光影裡,那七根黑雞毛的輪廓,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太爺爺的手劄!對,手劄!
我連滾帶爬地重新衝上閣樓,顫抖著撿起那本泛黃的冊子。灰塵在從木窗縫隙透進來的光柱中狂舞。我直接翻到記載“七套七”的那幾頁,手指拂過那些模糊的字跡,眼睛死死盯著關於破解之法的部分。
“……陣眼……樞機……破煞……需至陽……或……根源……”
至陽之物?什麼是至陽之物?黑狗血?桃木劍?還是……我腦子裡亂成一團麻。手劄上語焉不詳,後麵幾行字更是被一塊深褐色的汙漬徹底糊住,隻能勉強辨認出幾個筆畫——“……近……血……破……”
近?靠近什麼?血?誰的血?破?破除陣法?
這沒頭沒尾的提示,比沒有更讓人絕望。
我的目光又落到“根源”二字上。布陣者!找到布陣者,毀掉他維持陣法的樞機,是不是就能破掉這“七煞鎖魂陣”?
可布陣者是誰?他隱藏在哪裡?
李老漢……鐵柱……王老歪……秀荷……趙老四……
一個個死者的麵孔在我腦中飛速閃過。李老漢是開端,他的死是這一切的引子。如果這不是意外呢?如果李老漢的死,本身就是這陰謀的一部分?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我猛地站起身,在狹窄的閣樓裡來回踱步,灰塵嗆得我連聲咳嗽。不能坐以待斃!手劄上提到了“陣眼”和“樞機”,布陣之人必然要有一個地方來操控這一切,這個地方很可能與李老漢有關,或者,就在他家附近!
對,李老漢家!必須去那裡看看!
打定主意,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了一眼窗外的日頭,已經開始西斜。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天黑之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下樓,從廚房摸出那把砍柴用的厚背柴刀,彆在後腰,冰涼的刀鋒貼著皮膚,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又找出過年時剩下的半掛鞭炮,塞進懷裡。想了想,把母親針線筐裡那根最粗的納鞋底鋼針也揣上了——聽說鐵器能辟邪。
母親看我收拾東西,緊張地問:“你要出去?天快黑了!”
“我去村長家一趟,商量點事,很快回來。”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你把門栓好,誰來也彆開,等我回來。”
母親擔憂地看著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院門。門檻外,那七根黑雞毛還靜靜地躺在那裡。我忍著心頭的悸動,小心地繞開它們,一步踏出院門,反手將門帶上,聽到裡麵門栓落下的聲音,才稍稍安心。
夕陽把村子染成一片淒惶的橘紅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街上空無一人,家家門窗緊閉,連雞鴨都早早歸了籠。我握緊了彆在腰後的柴刀柄,快步朝著村西頭李老漢家走去。
李老漢家那破舊的土坯院牆孤零零地立在那裡,院門虛掩著,自從鐵柱也死後,這裡就徹底空了,透著一股死寂。我推開院門,吱呀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院子裡落滿了枯葉,靈堂的白色挽聯被風吹雨打得殘破不堪,在暮色中飄蕩。我仔細打量著這個熟悉的院落,試圖找出任何不尋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