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奶奶是李家村年紀最大的老人,今年已經九十八歲了。村裡人都說,趙奶奶腦子裡裝著一本活字典,什麼老理兒老規矩她都門兒清。尤其是關於生死之事,趙奶奶總能用最樸素的話,說出最通透的道理。
那天李建軍回村報喪後,村裡人三三兩兩聚在趙奶奶家門前的老槐樹下,議論著王秀蘭看見李長庚收腳步的奇事。
趙奶奶,您給說說,這收腳步到底是咋回事?村裡的年輕媳婦劉翠花好奇地問。
趙奶奶坐在藤椅上,手裡慢悠悠地搖著蒲扇。午後的陽光透過槐樹葉子的縫隙,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人啊,趙奶奶的聲音沙啞卻有力,活一輩子走過多少路,腳印都印在這天地間了。臨走前,魂兒得把這些腳印都收回來,才能安心上路。
李建軍蹲在一旁,眉頭緊鎖:趙奶奶,這都是迷信吧?我爸明明在醫院躺著,怎麼可能回村裡來?秀蘭嬸肯定是看錯人了。
趙奶奶不急著反駁,隻是眯起眼睛望向遠處的麥田:建軍啊,你還記得你六歲那年,在村口老榆樹下摔破了膝蓋不?
李建軍一愣:您怎麼知道這事?
你爸背著你來找我討草藥,趙奶奶回憶道,你那會兒哭得可凶了,你爸就指著榆樹說小子,這棵樹看著你長大,記著你呢
趙奶奶轉過頭,渾濁的眼睛裡閃著光:這世間的萬物都有記憶。人活一輩子,走過的路,做過的事,都被這天地記著呢。收腳步啊,就是魂兒回來跟這些記憶告個彆。
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連最聒噪的孩子也停止了打鬨。隻有樹上的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
我娘走的那年,我也見過收腳步趙奶奶突然說道,聲音低了幾分。
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趙奶奶很少提起自己的往事。
那會兒我二十出頭,我娘得了癆病,躺在床上小半年了。趙奶奶的目光穿過人群,似乎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有一天晌午,村口的王麻子來家裡借鋤頭,說剛看見我娘在井台邊打水,還跟他打了招呼。
我聽了嚇得直哭,因為我娘明明躺在裡屋,連翻身都困難。我跑進屋一看,娘還睡著,呼吸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趙奶奶的蒲扇停了下來:那天傍晚,我娘就走了。走之前,她突然睜開眼睛,說了句都收好了,然後就閉上了眼,再沒醒來。
樹下一片寂靜,連知了都停止了鳴叫。李建軍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後來我才明白,趙奶奶繼續道,那天王麻子看見的,是我娘的魂兒回來收腳步。她在井台邊打了大半輩子的水,臨走前得去告個彆啊。
劉翠花小聲問:趙奶奶,那為什麼有的人能看見收腳步,有的人看不見呢?
趙奶奶笑了笑:這得看緣分。心誠的人,跟逝者有緣的人,才能看見。她看向王秀蘭,秀蘭跟長庚做了三十年鄰居,感情好得像親兄妹,自然能看見。
王秀蘭抹了抹眼角,點點頭。
李建軍還是不太相信:可是趙奶奶,現在都講科學了,這些迷信......
迷信?趙奶奶不緊不慢地打斷他,建軍啊,你說春天種下去的子,秋天為啥能結出果?你說人為啥會做夢?這世上有太多事,科學還沒法全說明白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有些道理啊,不在書本上,在這兒。老祖宗傳下來的話,能流傳千百年,總有它的道理。
夕陽西下,樹影拉得老長。趙奶奶扶著藤椅慢慢站起來:人這一生啊,就像走一條長長的路。走的時候不覺得,回頭看才發現,每一步都算數。收腳步就是回頭看看這些腳印,跟它們說聲謝謝陪伴
她顫巍巍地走向自家小院,留下一院子沉思的人。走到門口時,趙奶奶突然回頭:建軍啊,你爸臨走前,說了什麼沒有?
李建軍一怔:他就說了兩個字......
趙奶奶點點頭,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這就對了。魂兒收完了腳步,人就能安心回家了。說完,她慢慢走進了屋子。
那天晚上,李建軍躺在老屋的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從窗戶紙的破洞漏進來,在地上畫出一個銀色的圓點。他想起父親臨終時安詳的麵容,想起趙奶奶說的話,心裡有什麼東西慢慢鬆動。
第二天一早,李建軍去了趙奶奶家。老人正在院子裡喂雞,見他來了,一點也不意外。
趙奶奶,李建軍蹲下身,平視著老人,您能多跟我講講收腳步的事嗎?我想知道......我爸他,都去了哪些地方。
趙奶奶慈愛地看著他,從兜裡掏出一個小布包:走,我帶你去看看。
他們先去了村東頭的麥田。晨露未乾,麥穗上掛著晶瑩的水珠。
你爸媽就是在這片麥田裡認識的,趙奶奶說,那會兒你娘割麥子的樣子可好看了,你爹一眼就相中了。
李建軍蹲下身,撫摸著一株麥穗,仿佛能看見年輕時的父母在麥浪中相視而笑的場景。
接著他們來到井台邊。石砌的井台已經有些破損,但依然有村民在這裡打水。
你爹每天天不亮就來打水,趙奶奶回憶道,冬天井台結冰,他怕你娘滑倒,總是先把冰鑿開,把水打滿缸才去上工。
李建軍的眼眶濕潤了。這些事父親從未提起過。
最後一站是生產隊的舊倉庫。趙奶奶從布包裡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是一撮茶葉。
六零年鬨饑荒,趙奶奶把茶葉撒在倉庫門口,你爹在這倉庫後麵偷偷種了幾棵野菜,救活了好幾家子人。這茶葉是他最喜歡的,撒在這兒,算是給他指個路。
李建軍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透過模糊的視線,他似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倉庫門口駐足,然後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離去。
趙奶奶,李建軍擦乾眼淚,謝謝您。我現在明白了,收腳步不是迷信,是......是人對這一生的回顧和告彆。
趙奶奶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記住,死去的人不會真的離開,隻要我們還記得他們,他們就活在這些記憶裡。
回城的路上,李建軍望著車窗外飛速後退的田野村莊,突然理解了父親臨終那句的含義。對父親而言,那個有母親身影的麥田,那個記錄著家庭溫情的井台,那個見證了他善良本性的舊倉庫,才是真正的家。
而父親最後的心願,不過是讓靈魂回到這些充滿愛的記憶裡,完成生命最後的儀式——收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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