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那年,左腿內側長了一個肉瘤。
那肉瘤不大,約莫有顆花生米大小,不痛不癢,摸上去軟軟的,像是皮膚下藏了一小塊麵團。起初母親以為是被什麼蟲子咬了,過幾天就會消下去,可誰知它竟在我腿上安了家,一住就是三年。
這孩子腿上的東西,到底是個啥啊?母親常常在夜裡,等我睡熟後,掀開被子查看,憂心忡忡地對父親說。
父親會湊過來,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觸那個小肉瘤。不紅不腫的,娃兒也不喊疼,應該沒啥大事吧?
可這都三年了,總該消下去了。母親的聲音裡滿是焦慮,明兒個帶他去鎮上的衛生所瞧瞧吧。
第二天,父親就會騎著那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前杠上綁個小板凳,讓我坐在上麵,顛簸十幾裡路去鎮上。衛生所的白大褂醫生戴著眼鏡看了又看,最後總是搖搖頭:不礙事,不痛不癢的就彆管它,等孩子大些再說。
可母親不放心,又帶我去看了鄰村的赤腳醫生,那老頭兒用銀針紮了幾下,熬了苦得讓人作嘔的湯藥讓我喝。我哭鬨著不肯喝,父親心疼我,最後那些藥大半都倒進了門前的小溝裡。
肉瘤依舊頑固地長在我的腿上,像是一個沉默的標記。
村裡人都知道我這,有些老人見了會搖頭歎氣,說這是胎裡帶來的東西,不好治;也有嬸子大娘出主意,說用艾草熏,用雞血抹,各種稀奇古怪的偏方都試過了,肉瘤依然如故。
唯獨村東頭的陳阿婆從不對此發表意見。她是個獨居的老太太,住在村頭一間低矮的土坯房裡。村裡孩子都怕她,說她眼睛太亮,像是能看透人心;說她屋裡總是飄著古怪的藥草味;說她會在月圓之夜對著月亮念念有詞。
可奇怪的是,陳阿婆對我卻格外和藹。每次我跟著母親去村頭井邊打水,隻要陳阿婆在,總會從她那件褪色的藍布衫口袋裡摸出一塊冰糖或幾顆炒黃豆塞給我。她的手乾枯得像老樹皮,可遞過來的糖果總是乾乾淨淨的。
阿婆給你就拿著。母親會小聲對我說,然後對陳阿婆笑笑,又讓您破費了。
陳阿婆隻是擺擺手,眼睛眯成一條縫:這孩子麵善,招人疼。
那年深秋,陳阿婆病了。
消息是隔壁李嬸來我家借鹽時帶來的。陳阿婆怕是不行了,李嬸壓低聲音說,今早我去送粥,看見她臉色蠟黃蠟黃的,說話都沒力氣了。
母親歎了口氣:老人家八十多了吧?也是高壽了。
可不是嘛,李嬸點點頭,就是她一直念叨著想見見小豆子。
我正蹲在門檻上玩石子,聽到自己的小名,抬起頭來。母親和李嬸同時看向我,眼神複雜。
見我乾啥?我好奇地問。
父親從田裡回來,聽說了這事,二話不說擦了把臉就拉著我的手往外走:走,爹帶你去看陳阿婆。
現在?母親有些猶豫,孩子還小,去那種地方...
陳阿婆對咱家小豆子一直不錯,父親打斷她,老人家最後的心願,不能辜負。
陳阿婆的小屋比平時更昏暗了。一進門,我就被濃重的草藥味嗆得咳嗽起來。屋裡點著一盞煤油燈,火苗微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床上躺著的人幾乎看不出是那個總是給我糖吃的陳阿婆——她瘦得脫了形,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是一張被揉皺後又展開的紙。
來了啊...陳阿婆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父親推了推我的後背:叫阿婆。
阿婆。我怯生生地喊了一聲,不自覺地往父親身後躲了躲。
陳阿婆的眼睛卻突然亮了起來,她艱難地抬起一隻手:過來...讓孩子過來...
父親把我推到床前。陳阿婆的手在空中顫抖著,最後落在我的頭頂,輕輕摸了摸。好孩子...阿婆要走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覺得鼻子發酸。陳阿婆的手慢慢下移,最後停在我左腿的肉瘤上。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個小突起,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片羽毛。
會好的...陳阿婆喃喃道,都會好的...
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隻覺得被她摸過的地方突然熱了一下,然後又恢複正常。陳阿婆的手垂了下去,眼睛也閉上了。父親趕緊拉著我退後,讓守在旁邊的李嬸上前查看。
還喘著氣呢,李嬸說,就是累了。
回家的路上,我仰頭問父親:阿婆會死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人老了,都會死的。
那她摸我的腿乾什麼?
父親停下腳步,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阿婆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給你治病。她是個好人,你要記住她。
三天後,陳阿婆去世了。全村人都去送葬,她的棺材被埋在村後的山坡上,旁邊是幾棵她生前種的棗樹。
葬禮後的第七天早晨,我起床穿褲子時突然發現不對勁——左腿內側那個陪伴了我三年的小肉瘤不見了!皮膚平整如初,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仿佛它從未存在過。
娘!娘!我光著腿跑到院子裡,指著左腿給正在喂雞的母親看,沒了!沒了!
母親手中的雞食盆咣當一聲掉在地上,玉米粒撒了一地。她顫抖著手摸著我光滑的腿內側,眼淚突然湧了出來:真的沒了...真的沒了...
那天晚上,父母在油燈下小聲說著話,以為我睡著了。我聽見父親說:陳阿婆走前那晚,特意囑咐李嬸讓我帶小豆子去見她...
她是怎麼做到的?母親的聲音裡滿是敬畏。
老一輩人有些本事,咱們不懂。父親頓了頓,她無兒無女的,大概是真喜歡咱家小豆子,臨走前把福氣傳給他了。
第二天,父親帶我去陳阿婆墳前磕了三個頭。墳上的新土還散發著潮濕的氣息,幾株野菊花在風中輕輕搖曳。
阿婆治好了你的腿,父親說,你要記住這份恩情。
我點點頭,雖然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那個給我糖吃的慈祥阿婆再也不會出現在村頭的井邊了。我學著父親的樣子,把手裡的一把炒黃豆——陳阿婆最愛給我的零食——撒在了墳前。
謝謝阿婆。我小聲說。
一陣微風吹過,墳頭的野菊花輕輕點頭,像是在回應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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