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子最西頭的土坯房裡，住著一個大家都叫王傻子的人。他本名王石頭，約莫三十來歲，卻有著孩童般的心智。村裡人說他是小時候發高燒燒壞了腦子，也有人說他天生如此。王石頭個子不高，皮膚黝黑，常年穿著一件補丁摞補丁的灰布衫，腳上趿拉著一雙露出腳趾的布鞋。
王石頭不種地，也不做工，每日就在村裡村外晃悠。春天采野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夏天捉知了放在耳邊聽響，秋天收集各種顏色的落葉，冬天則在雪地裡打滾。村裡孩子們常跟在他身後起哄，喊他，他也不惱，反而衝孩子們咧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傻子今天又去後山了。村口納涼的李大娘搖著蒲扇說。
可不是，我早上看見他拎著個破籃子往山上走，準是又去跟那些石頭說話了。張鐵匠接口道。
村民們哄笑起來。王石頭有個怪癖，特彆喜歡跟石頭說話。小到路邊的鵝卵石，大到山上的岩石，他都能蹲在那裡嘀嘀咕咕說上半天。村裡人笑他癡傻，他卻渾不在意。
後山半腰處有塊凸起的大石頭，形似人臉，有突出的和凹陷的。這塊石頭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村裡老人說他們小時候那石頭就在那兒了。王石頭尤其喜歡這塊石頭，幾乎每天都要去看它。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傍晚，天空烏雲密布，雷聲隆隆。王石頭突然從後山跑下來，渾身濕透，卻滿臉興奮。他衝進村子，手舞足蹈地喊著：我有乾爹了！我有乾爹了！
村民們紛紛從屋裡探出頭來。王石頭跑到村中央的老槐樹下，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他卻笑得燦爛：後山的大石頭認我當乾兒子了！剛才打雷的時候，它跟我說話了！
這傻子越發瘋癲了。雜貨鋪的趙掌櫃搖搖頭。
石頭怎麼會說話？幾個孩子嬉笑著問。
王石頭認真地說：真的！乾爹說它在這山上住了幾百年，見過無數人來來往往，就看我順眼。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乾爹還說，以後會保佑我。
第二天雨停了，王石頭果真拎著香燭、酒水和幾個乾癟的蘋果上了山。村民們好奇地跟上去看熱鬨，隻見他跪在那塊大石頭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把祭品擺在石頭前的一塊平石上。
乾爹在上，兒子王石頭給您上供了。他一本正經地說著，點燃三炷香插在石縫裡。
幾個年輕人忍不住笑出聲來。王石頭卻置若罔聞，繼續他的認親儀式。自那以後，他每天都要上山看望乾爹，有時帶些野果，有時帶塊糖，最奢侈的時候帶了半瓶燒酒——那是他用幫人放牛掙的錢買的。
起初村裡人把這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談，但漸漸地，有人發現王石頭似乎不那麼了。他說話比以前有條理，偶爾還能幫人記個事、傳個話。更奇怪的是，有幾次村裡孩子在後山迷路，都是王石頭帶著他的乾爹石頭給找回來的。
說不定那石頭真有靈性。村裡最年長的陳老爺子抽著旱煙說，咱們這地方，古時候就有山神崇拜。那石頭形狀奇特，保不齊真有什麼說道。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村裡遇到了大旱。三個月沒下一滴雨，田地龜裂，莊稼枯萎，連井水都見了底。村民們急得團團轉，試了各種求雨的法子——曬龍王、舞草龍、甚至請了外地的道士做法，都無濟於事。
一天清晨，王石頭突然挨家挨戶敲門，說他的乾爹托夢了。
乾爹說，山後有條暗河，隻要挖開東南坡的那片荊棘地，就能找到泉眼。王石頭眼睛亮晶晶的，乾爹還說，泉水引下來，咱們村就有救了。
村民們將信將疑，但眼下彆無他法，十幾個壯勞力拿著工具跟著王石頭上了山。東南坡確實有片茂密的荊棘叢，多年來無人涉足。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理出一片空地，往下挖了不到一丈，果然有清水汩汩湧出。
真有水！村民們歡呼起來。
大家齊心協力，挖溝的挖溝，引水的引水，到了傍晚，清澈的山泉已經順著新挖的水渠流進了村裡的蓄水池。那泉水清涼甘甜，很快緩解了村裡的用水危機。更神奇的是，第二天一早，久違的雨水終於降臨，乾渴的土地得到了滋潤。
從那以後，村裡人看王石頭和他的石頭乾爹的眼神徹底變了。沒人再叫他，那塊大石頭前也時常能看到村民們擺放的供品。王石頭依然每天上山陪他的乾爹說話，但現在的他，走在村裡會有人主動打招呼，農忙時還有人給他送些新鮮蔬菜。
一個夏夜，我偶然看到王石頭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乘涼。月光下，他的眼神清明得不像個。
石頭叔，我忍不住問，你真的能和石頭說話嗎？
他轉過頭，露出神秘的微笑：小子，你以為我是傻子對不對？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與平日的癡態判若兩人，這世上的東西，你看它是石頭，我看它卻是活了幾百年的長者。它不會說人話，但它會用自己的方式——比如一道裂縫，一片苔蘚，或者一場夢。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王石頭拍拍我的肩：人太聰明了，反而聽不見石頭的聲音。有時候，裝傻是最好的聰明。
說完，他跳下石頭，哼著小曲往家走去，背影在月光下拖得老長。那一刻我才明白，或許王石頭從來就不是什麼傻子，他隻是選擇了用我們不懂的方式，與這個世界溝通。
後來我離開村子去城裡讀書，多年後回來時，聽說王石頭已經過世了。村民們把他葬在了後山，就在他的石頭乾爹旁邊。而那塊大石頭前，至今仍有人定期去打掃、上香，村裡人現在都恭敬地稱它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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