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莊有個古老的規矩：人還在世，絕不能燒他的衣服和照片，更不能橫著剪裁他的衣物。
林老太今年八十九了，是村裡最年長的老人。她獨自住在老宅裡，兒子媳婦多次接她去新家，她總是搖頭：“我得守著這老屋，守著咱林家的根。”
這年冬天，林老太染了風寒，一病不起。兒子林建國和兒媳王秀芝急忙從城裡趕回，日夜守在床前。
“娘，咱們去醫院吧。”林建國第三次勸道。
林老太虛弱地搖頭：“不去不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去把我那件紅棉襖拿來，就是領口繡著牡丹的那件。”
王秀芝翻箱倒櫃找了半天，終於從樟木箱底找出了那件已經褪色的紅棉襖。衣服樣式很老，但繡工精細，領口那朵牡丹雖顏色暗淡，仍看得出當初的豔麗。
“這衣服都有味兒了，娘，我給您買件新的吧。”王秀芝說著就要把衣服拿走。
“彆！”林老太突然提高聲音，掙紮著要坐起來，“拿來給我！”
林建國連忙扶起母親，將紅棉襖遞過去。林老太把衣服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什麼寶貝，蒼白的臉上竟有了一絲紅暈。
夜裡，林老太發起高燒，迷迷糊糊中一直念叨：“不能燒...不能剪...千萬不能...”
第二天清晨，林老太的燒意外退了，精神也好了許多。她堅持要起床，說要曬曬箱子裡的老物件。
王秀芝趁著婆婆曬太陽的工夫，悄悄對丈夫說：“娘這病時好時壞不是辦法，得送去醫院檢查檢查。我看她就是舍不得那些老東西，那些舊衣服留著占地方還積灰，不如...”
“你可彆亂來！”林建國立刻打斷，“村裡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人還在不能燒衣服照片，更不能橫著剪。這是老祖宗傳下的忌諱！”
“什麼年代了還信這些？”王秀芝不以為然，“都是迷信。”
又過了幾日，林老太病情反複，林建國終於下定決心送母親去醫院。臨走前，林老太緊緊抓著兒子的手：“建國啊，記住娘的話，我的衣服千萬彆動，尤其是那件紅棉襖...”
醫院檢查結果出來，林老太是肺炎，需要住院治療。王秀芝回家取日常用品時，看著滿屋子的舊物，越看越不順眼。
“這些破破爛爛的留著乾嘛？”她自言自語，突然想起婆婆最寶貝的那件紅棉襖，“這衣服領子都發黃了，改改還能穿。”
她找出剪刀，比劃著想要把領子拆下來重新換個新的。想起婆婆和丈夫的警告，她猶豫了一下，但轉念一想：“不就是件舊衣服嗎，能有什麼事？”
王秀芝拿起剪刀，橫向一剪，正要剪第二刀時，突然聽到一聲慘叫從醫院方向傳來似的，嚇得她手一抖，剪刀掉在地上。
與此同時，在醫院病床上的林老太突然捂住胸口，呼吸急促，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醫生護士急忙衝進病房搶救。
林建國嚇得臉色發白，趕緊給妻子打電話。王秀芝聽到消息，看著地上那把剪刀和領口被橫著剪了一道口子的紅棉襖，頓時明白了什麼，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等她趕到醫院，林老太已經脫離危險，但依然昏迷不醒。老醫生把林建國叫到一邊：“奇怪啊，你母親剛才突然心跳驟停，但我們檢查發現她身體指標其實在好轉。就像是...就像是受到了什麼外來的衝擊。”
王秀芝再也不敢隱瞞，哭著說出了剪衣服的事。林建國氣得渾身發抖，但還是壓住火氣：“快回去！把娘所有的衣服都原樣收好，那件紅棉襖用紅布包起來，放在娘平時睡的枕頭下。”
王秀芝連夜趕回，按照丈夫說的做了。第二天清晨，林老太果然醒了過來。
出院回家後，林老太把兒子媳婦叫到床前，拿出了那件領口被橫剪了一刀的紅棉襖。
“你們知道為什麼人還在不能燒衣服剪照片嗎？”林老太輕聲問。
小兩口搖頭。
“老輩人說，人的魂兒不隻藏在身體裡，也附在常用的物件上。衣服貼身穿戴，照片留有影像，這些都是魂兒能寄托的地方。”林老太撫摸著紅棉襖上的牡丹，“人老了，魂兒容易不穩，要是把這些寄托物毀了，魂兒找不到歸處，人就活不成了。”
她指著紅棉襖上的剪痕：“這一剪刀，差點要了我的老命。好在隻是領口，要是整件衣服剪了，我就回不來了。”
林老太讓王秀芝從針線盒裡取出紅絲線，教她一針一線地順著花紋縱向縫補那道橫著的剪口。說也奇怪，隨著剪痕被慢慢縫合，林老太的氣色眼看著一天天好轉起來。
補完最後一線那天，林老太下了床，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飯桌上，她講起了這件紅棉襖的來曆。
那是她出嫁時的嫁衣，是她母親熬了三個通宵趕製出來的。領口那朵牡丹，象征著富貴吉祥，每一瓣都是母親對她的祝福。抗日戰爭時期，她背著這件衣服逃難，差點被日本兵追上，是這件紅衣服讓她躲進紅高粱地裡才逃過一劫。困難時期，她把這件衣服改小了給兒子穿，自己餓著肚子卻看著兒子暖和就心滿意足...
“每件舊物都有它的故事，都留著使用者的氣息和記憶。”林老太說，“這些東西看著破舊，卻是人一生的見證。隨意毀掉，就是否定了那段人生啊。”
王秀芝終於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從此，她再也不提扔舊物的事，反而跟著婆婆學習刺繡，聽她講每一件物品背後的故事。
林老太活到了九十六歲高齡。臨終前，她把那件紅棉襖傳給了王秀芝：“留著它，想我的時候摸摸它，我就回來看你。”
老人走後，王秀芝時常拿出那件紅棉襖，輕輕撫摸領口那朵牡丹和那道細細的縫補痕跡。說來也怪，每當這時，就仿佛能感受到婆婆溫暖的擁抱。
她終於懂得了：有些規矩看似迷信，背後卻是對生命的尊重和對記憶的珍惜。人世間的牽掛，就藏在這些老物件裡，代代相傳，永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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