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住在奶奶家，那是一座老舊的木結構房子，夏天陰涼，冬天卻冷得讓人直哆嗦。堂屋正中央的牆上掛著一幅年畫，紙張已經泛黃卷邊，畫上是那位眾所周知的老壽星——額頭高聳如丘，白須垂胸，手裡托著個鮮紅欲滴的桃子，總是笑眯眯的模樣。
那年我六歲，是個悶熱的夏日午後。奶奶在院子裡揀豆子，我獨自在堂屋玩泥人。蟬鳴一陣高過一陣，吵得人心煩意亂。我仰麵躺在地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幅老壽星畫上。
看著看著，我發現老壽星的眼睛似乎與往常不同——那笑意裡藏著一絲狡黠。
我揉了揉眼，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就在這時，畫上的桃子突然晃動了一下，然後毫無征兆地，“啪嗒”一聲從老壽星手中脫落，沿著牆壁滾落下來，最後停在了牆角。
我驚呆了，直勾勾地盯著那空蕩蕩的手。更可怕的是，老壽星的笑容擴大了，嘴角上揚到一個不自然的弧度，那雙畫出來的眼睛緩緩轉向我，衝我眨了眨。
“啊——”我爆發出平生最淒厲的哭喊，連滾帶爬地衝向門口，一路撞翻了凳子也不管不顧，直奔院子裡奶奶的懷抱。
“奶奶！畫、畫上的老壽星…”我抽噎著話都說不全，手指顫抖地指向堂屋，“桃子掉了！他、他還對我笑！”
奶奶放下手中的簸箕，皺起眉頭：“胡說八道什麼，畫怎麼會動？”她拉著我回到堂屋，那桃子果然好端端地還在老壽星手中，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你看，不是好好的嗎？定是你睡迷糊了。”奶奶輕斥道，“小孩子不許撒謊。”
我瞪大眼睛看著那幅畫，老壽星恢複如常，還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可我分明看見牆角還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紅色痕跡，剛要指給奶奶看，她就擺手讓我彆再說瞎話。
那之後，我都不敢獨自進堂屋，每次經過都要快步跑開，總覺得老壽星的眼睛在背後盯著我。
事情過去一周左右，村裡開始傳出一些稀奇事。東頭的王大爺說他家灶王爺畫像前的供果隔夜就少了一半；西邊的李嬸說她聽見自家門神畫夜裡竊竊私語。大人們都笑他們老糊塗了，隻有我隱隱覺得這些事可能與老壽星有關。
第三天夜裡，我起夜上廁所，經過堂屋時忍不住往裡瞥了一眼。月光從窗欞灑進來，正好照在那幅畫上——老壽星手中的桃子又不見了！
我嚇得屏住呼吸，剛要逃走，卻聽見一陣細微的咀嚼聲。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小巧的身影坐在供桌下，抱著那個紅桃子啃得正香。那是個看上去比我還小幾歲的娃娃，梳著朝天辮，身穿紅肚兜，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看見我，也不害怕，反而舉了舉手中的桃子：“你要吃嗎？很甜哦。”
“你、你是誰？”我怯生生地問。
“我是畫中仙啊。”娃娃歪著頭，“就是你們說的老壽星。整天端著個桃子裝樣子，累死啦！偶爾也得放鬆一下嘛。”他拍拍身邊的位置，“來坐，我給你留了一半。”
不知為何，我不再害怕了，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坐下。他遞給我半個桃子，果然甜得不可思議。
“為什麼大人們看不見你動呢？”我好奇地問。
“因為他們不相信啊。”畫中仙晃著小腳丫，“隻有孩子和大善大誠之人才能看見神奇。你奶奶小時候也見過我呢，她現在忘了而已。”
那晚之後，畫中仙時常在夜深人靜時從畫裡出來，有時帶我去房頂看星星，有時講幾百年前的故事。我知道了每幅年畫裡都住著一個精靈，他們守護著家家戶戶，但需要人們的信念才能維持法力。
“現在信我們的人越來越少了。”有一晚畫中仙傷感地說，“大家都買機器印的畫，那種畫沒有魂。手繪的年畫越來越難得，我們的力量也在減弱。”
秋天來時，我要隨父母搬到城裡去了。臨走前夜，畫中仙鄭重地對我說：“記住，無論長多大，都要留一點地方相信神奇。這樣我們就永遠不會消失。”
城裡生活新鮮忙碌，我漸漸忘了老家的許多事，但始終記得畫中仙的囑咐。高中那年，奶奶病重，我們趕回老家。老屋多年無人居住，更顯破敗。堂屋牆上，那幅年畫已經褪色得幾乎看不出原貌，但老壽星的笑容依然依稀可辨。
奶奶躺在床上，氣息微弱。她讓我從衣櫃頂取下一個木匣子。打開後，裡麵全是她年輕時的手繪年畫——門神、灶王、財神，每一幅都精細無比。
“這些給你。”奶奶聲音微弱，“我小時候跟曾祖父學的，他是有名的畫師。現在沒人學這個了...”她咳嗽幾聲，“其實...我見過畫中仙...隻是怕人說瘋，從不承認...”
奶奶去世後，我繼承了那個木匣。大學我選擇了傳統藝術專業，致力於複興年畫手藝。同學們笑我傻，說這種過時的東西沒前途。但我總是笑笑不語，我知道有些秘密隻有相信的人才能明白。
去年春節，我帶著自己親手製作的老壽星年畫回到修葺一新的老屋。堂屋牆上，我並排掛上了奶奶的畫和我的畫。夜深人靜時，我點上香燭，輕聲道：“畫中仙，如果你還在，請出來嘗嘗我供的桃子吧。”
起初沒有任何動靜。就在我準備放棄時，奶奶畫中的老壽星突然眨了眨眼，手中的桃子咕嚕嚕滾落下來。接著，我的畫中也躍出一個小精靈，兩個畫中仙相遇在供桌上，開心地分食著供果。
“看吧，我早就說過。”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轉身，看見奶奶的虛影站在月光中，微笑著：“謝謝你沒忘記。”
我揉了揉眼睛，奶奶的身影不見了，但兩個畫中仙同時向我舉杯致意，然後蹦跳著回到了各自的畫中。
牆上的老壽星依舊端著桃子，但我知道，在某些時刻，對那些願意相信的人來說，奇跡永遠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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