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家開在大學校園生活區的小打印店，平時關店就晚，那天晚上正好趕上幾個畢業生紮堆打印論文，修修改改的，送走最後一個，牆上的鐘指針都快搭上十二點了。我揉了揉發澀的眼睛，鎖好店門，開著我那輛半舊的小poo往校外趕。夜色濃得化不開，校園裡靜悄悄的，白天的喧鬨人氣散得一點不剩，隻有路燈在地上圈出一小片一小片昏黃的光暈。
從生活區到東門，必定要經過校內那個有名的鏡湖。白天這裡是好地方，垂柳依依，水波粼粼，晚上可就另一回事了，尤其是我這種半夜三更獨自趕路的，湖麵黑黢黢的，像一大塊沉沉的墨，岸邊那些影影綽綽的樹叢，風一過，嘩啦啦響，總讓人覺得裡頭藏著點什麼。我下意識地加快了車速，隻想快點穿過這段路。
就在車燈快要完全掠過湖岸那片最密的柳樹林時，光柱邊緣，猛地掃到了一個身影。我嚇了一跳，趕緊點了一腳刹車。車速慢下來，我看清了，是個女孩子，站在路邊，身子單薄得很，像是隨時會被夜色吞掉。她腳邊立著一個行李箱，不大，但看起來沉甸甸的。她微微抬起手，朝著車的方向，幅度很小地招了招。
這都什麼點兒了，一個女孩子在這兒攔車？我心裡嘀咕，但看她那瘦瘦小小的樣子，孤零零站在夜風裡，實在有點不忍心。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把車靠了過去，搖下車窗。
“同學，你怎麼了？”
她抬起頭，臉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太真切，隻覺得異常蒼白，聲音也細細弱弱的，帶著點剛哭過的沙啞：“老師……我去東門，沒趕上最後一趟接駁車了……走到門口太遠了，您能捎我一段嗎？”
“老師”是學生們對校內工作人員的統稱，我雖然不是教職工，但在店裡待久了，他們也常這麼叫。我心想，估計是哪個實驗室熬夜或者在外麵玩晚了的女生，確實，從這兒走到東門，起碼得二十多分鐘，黑燈瞎火的，是不安全。“行，上車吧，我也正好出去。”我解鎖了車門。
她低低地道了謝，聲音輕得像蚊子叫。然後她費力地想提起那個行李箱，動作有些笨拙，看著挺吃力。我本來想下車幫她，念頭一轉，這大半夜的，湖邊就我倆，還是謹慎點好，“箱子放後麵吧。”
她沒說什麼，默默地把行李箱拖到車尾，我聽見“嘭”的一聲悶響，後備箱蓋合上了。接著，後車門被拉開，她瘦小的身影鑽了進來，坐在後排靠右的位置。
車子重新啟動，碾過路麵，發出單調的沙沙聲。車內一片死寂，她不說話，我也不好貿然開口，隻覺得氣氛有點莫名的壓抑。後視鏡裡，我隻能瞥見她一個模糊的輪廓，一直偏頭看著窗外飛逝的黑暗，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裡湖邊的水汽重，我總覺得車裡溫度降了不少，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為了打破這讓人不舒服的寂靜，我清了清嗓子，找了個話頭：“同學，這麼晚才回去啊？”
沒有回應。
我有點尷尬，又從後視鏡瞥了一眼。她還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可能是不想說話吧，我心想，也就閉上了嘴，專心開車。
鏡湖到東門的這條路，白天開車也就三五分鐘，可今晚感覺格外漫長。兩旁的建築黑影幢幢，快速向後退去，隻有我的車燈，固執地在前方的黑暗裡挖出一條短暫的通道。那股子莫名的寒意越來越明顯，不像空調，倒像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
總算，東門那兩盞熟悉的門燈出現在視野儘頭，門口保安亭的燈光雖然微弱，在此刻卻讓人倍感安心。我輕輕把車停在門禁杆前麵不遠處，鬆了口氣，一邊伸手去解安全帶，一邊習慣性地回過頭，臉上大概還帶著點“總算到了”的輕鬆表情：“同學，到了，你……”
話，卡在了喉嚨裡。
後半截“從這邊下車方便”硬生生咽了回去，變成了一口倒抽的冷氣。
後座上，空空如也。
那個剛剛還坐在那裡的女孩子，不見了。座位上平平整整，連個有人坐過的褶皺都沒有。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後又猛地擂鼓般狂跳起來。不可能！我親眼看著她上車的！車子一直在開，她根本沒機會下車！人呢？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頭皮陣陣發麻。我猛地扭過身，幾乎把脖子都快扭斷了，眼睛在後排座椅上來回掃視——空的，確實是空的，除了空氣，什麼都沒有。
那…那她的行李箱呢？
一個更驚悚的念頭砸了下來。對，行李箱！我手忙腳亂地解開已經完全鬆開的安全帶，幾乎是撞開車門跳了下去，雙腿有些發軟。踉蹌著衝到車尾，手指顫抖著按了好幾次，才按開了後備箱的開關。
“哢噠”一聲，後備箱蓋彈起。
裡麵，沒有那個看起來沉甸甸的行李箱。隻有幾本我平時放在店裡準備處理掉的舊書，歪歪扭扭地堆在角落，落滿了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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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我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夜風吹過，本應帶來一絲涼爽，此刻卻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的皮膚。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腦子裡反複回放著剛才的畫麵——她蒼白的臉，細細的聲音，拖著行李箱的吃力樣子，上車時模糊的身影……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可後座是空的，後備箱也是空的。
我在保安略帶疑惑的注視下，魂不守舍地重新發動車子，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東門。這一路是怎麼開回家的，我完全沒了印象，整個人像踩在棉花上，滿腦子都是那個消失的女孩子和那個不存在的行李箱。
第二天，我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去開店，腦子裡昏沉沉的，昨晚的經曆像一場噩夢，卻又真實得可怕。一上午都心神不寧，顧客說的話我要反應好幾秒才能理解。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客流稍少，隔壁文具店的老板老張端著個大茶缸子晃悠過來串門。老張在這學校裡待了十幾年，算是地頭蛇，消息靈通得很。他看我臉色不對，順口問了句：“咋了，老弟？昨晚沒睡好？臉色這麼差。”
我正愁沒人說這事，心裡憋得發慌，聽他問起，也顧不上許多，趕緊把他拉到店裡相對安靜的角落，壓低聲音，把昨晚在鏡湖邊的遭遇，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跟他說了一遍。從怎麼看到那個女孩子，到她怎麼上的車，車裡怎麼安靜得詭異，再到後來發現人和箱子一起不見了，越說聲音越低，越說心裡越毛。
老張聽著聽著，臉上那慣常的悠閒神色一點點收了起來，眉頭越皺越緊，端著茶缸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等我全部講完，他半晌沒吭聲，臉色變得異常凝重，眼神裡甚至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驚懼。
他左右看了看，確認沒旁人注意，這才把腦袋湊近我，聲音壓得比我還低，帶著一股子難以言說的神秘和寒意：“你……你昨晚幾點經過的鏡湖？”
“快十二點吧，具體記不清了。”我喉嚨發乾。
老張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像是要平複一下情緒：“老弟，你可能是……撞上那個東西了。”
“什麼東西？”我的心猛地一沉。
“三年前，”老張的聲音更低了，像怕驚擾到什麼，“咱們學校出過一樁案子，一個女學生，失蹤了。後來，人找到了，就在鏡湖底下。”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是被分屍的，裝在一個行李箱裡，拋進去的。”
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鏡湖……行李箱……女學生……
“但，這還不是最邪門的，”老張的聲音帶著顫，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彆的，“當時發現屍體，警察把箱子打撈上來，打開一看……”
他停了下來，看著我，眼神複雜。
“箱子裡，除了……除了那個女學生的屍體，”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還塞得滿滿當當的，全是……舊書。”
“舊書”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了我的耳朵裡。
我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後備箱裡……那幾本我準備處理掉的……落滿灰塵的舊書……
那天後來老張還說了些什麼，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粘稠冰冷，陽光從窗戶照進來，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我從那天起，再也沒在晚上靠近過鏡湖，甚至連那條路都儘量繞著走。而我的車，那個我載過“她”的車，我很快把它賣掉了。賣車之前，我鬼使神差地，沒有扔掉後備箱角落裡那幾本無人問津的舊書。
它們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落滿了灰塵，隻是偶爾，在極深極靜的夜裡，我似乎總能聽到，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細微的，像是拉鏈緩緩拉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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