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滇東北群山褶皺裡的一個小村莊度過的。時間像山間的霧,許多細節都模糊了,但有些記憶的碎片,卻如同河床底下的鵝卵石,被歲月衝刷得愈發清晰、堅硬,甚至硌得人生疼。我家老房子背後,就倚著這麼一座山,我們叫它“後山”。它不算巍峨,卻足夠我們這群孩子探索整個童年。
那一年,我大概六、七歲,夏末秋初的午後,陽光還有些烈,知了在樹上扯著嗓子做最後的嘶鳴。我和村裡的幾個玩伴——狗娃、鐵蛋、小梅,像掙脫了韁繩的野馬,一口氣跑上了後山。山上的空氣混合著鬆針、泥土和野草的氣息,是我們最熟悉的自由味道。
我們一路追逐打鬨,不知不覺爬到了半山腰以上一個平時很少去的地方。那裡的樹木更高大,樹冠遮天蔽日,光線驟然暗了下來,四周靜得隻能聽見我們自己的喘息聲。就在一片相對開闊的斜坡儘頭,兀立著一塊巨大的青灰色岩石,像山體吐出的一截舌頭,懸空伸了出去。岩石離下麵相對平緩的坡地,足有一米五六高,對我們這些矮小的孩子來說,不啻於一道懸崖。
狗娃,我們中間最膽大的一個,率先跑到岩石邊緣,探頭往下看了看,興奮地回頭喊道:“我們從這裡跳下去!肯定刺激!”
鐵蛋和小梅也被這冒險的提議點燃了,紛紛湊過去,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誰先跳。我的心卻猛地一沉。我小心翼翼地挪到邊緣,隻一眼,腿就有些發軟。下麵不是鬆軟的泥土,而是亂石嶙峋,雜草叢生。那個高度,在我當時的眼裡,無異於萬丈深淵。跳下去,絕不是“刺激”,而是“摔死”。
“不行,太高了,會摔傷的!”我聲音裡帶著自己都能聽出來的恐懼。
“怕什麼?膽小鬼!”狗娃不屑地撇撇嘴,“你看,下麵有草,摔不疼的!”
“就是,你看我!”鐵蛋說著,就做出要起跳的姿勢。
我死死拉住他:“彆跳!真的不能跳!”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一樣纏住了我的心臟。我並非完全怕高,而是覺得那塊岩石本身,以及它周圍那種過分的寂靜,都透著一股邪氣。岩石表麵異常光滑,仿佛被什麼東西反複摩挲過,與周圍粗糙的山體格格不入。
我不想跳,但更不敢一個人往回走。來時的路在密林深處,已經看不清了。獨自下山,在當時的我看來,和跳下這塊岩石一樣可怕。我被孤立在恐懼和從眾之間,進退兩難,急得快要哭出來。
就在我們爭執不下,狗娃他們已經準備強行拉我一起跳的時候,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從山下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滾下來!”
那聲音沙啞、冰冷,像生鏽的鐵片刮在石頭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凶悍。我們全都嚇了一跳,齊刷刷地循聲望去。
在山腳下,遠離我們上山路徑的另一邊,是一大片水田。田埂上,一條細如羊腸的小路上,站著一個身影。因為距離遠,他看起來隻有一個墨點那麼大,但我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正盯著我們。他全身都籠罩在黑色的衣褲裡,背上背著一個同樣漆黑的、碩大的背簍,像一塊被遺棄在田邊的墓碑。
“趕緊滾下來!聽見沒有!”他又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極具穿透力,每個字都像冰錐子,紮進我們的耳膜。
山風似乎在這一刻停了,連知了都噤了聲。剛才還天不怕地不怕的狗娃,也僵住了。孩子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嗬斥和那個黑衣人身上散發出的詭異氣場鎮住了。
“他……他是誰啊?”小梅怯生生地問。
沒人回答。我們都不認識這個人。村裡似乎從未見過這樣一身漆黑、背個大背簍的人。
對峙了幾秒鐘,狗娃似乎還想逞強,扭過頭又看了看那跳台。山下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更加暴戾:“小雜種!想死是不是?給老子滾下來!”
這聲怒罵徹底擊垮了我們。恐懼像潮水般漫過每一個人的頭頂。我們不敢再猶豫,也忘了那個危險的跳台,像一群受驚的兔子,沿著來時相對安全的小路,連滾帶爬地往山下跑。
我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蹦出來。下山的路變得格外漫長,樹枝刮在臉上也感覺不到疼,隻覺得後背涼颼颼的,總覺得那個黑衣人的目光像影子一樣黏在身後。
不知跑了多久,我們終於氣喘籲籲地衝到了山腳,回到了有煙火氣的地方。驚魂甫定,我們互相看著對方蒼白的臉,誰也沒說話,但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那個黑衣人。我們下來的位置,離他剛才站立的田埂小路並不遠。我鼓起勇氣,朝那個方向望去。小路空空如也,那個人不見了。
“他去哪兒了?”我小聲問。
狗娃他們也搖搖頭。正當我們疑惑時,鐵蛋突然指著半山腰,低呼一聲:“看那兒!”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我們剛才遇險的那片區域的下方一點。那裡有一麵近乎垂直的岩壁,長滿了青苔和爬山虎。而此刻,那個黑衣人正站在岩壁前。距離近了,我看清了他的背影,那黑衣是粗布的,已經洗得發灰,背簍裡似乎空無一物。他麵對岩壁,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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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幕,成了我此後多年無法釋懷的夢魘。
隻見他伸出手,在那布滿藤蔓的岩壁上似乎推了一下。緊接著,岩壁上,竟然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縫!那裂縫邊緣規整,絕然不是天然形成,更像是一扇對開的、沉重的石門。門內漆黑一片,深不見底。黑衣人側身,毫無阻滯地走了進去。然後,那道裂縫又悄無聲息地合攏了,岩壁恢複了原樣,藤蔓依舊垂掛,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我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我用力拉扯狗娃的袖子:“你們看到了嗎?他……他走進石頭裡去了!”
狗娃和鐵蛋一臉茫然地看著我:“看到什麼?他就走開了啊。”
小梅也說:“是啊,他一晃就不見了,可能走到石頭後麵去了吧。”
隻有我,隻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道石門,以及它開啟和關閉的整個過程。他們對此毫無印象,隻認為黑衣人消失在了岩石的遮擋之後。一種更深的、被孤立的恐懼攫住了我。為什麼隻有我看見了?
這件事成了我心裡一個不敢觸碰的結。我沒敢告訴父母,怕他們說我胡說八道。直到過了大半年,也許更久,我乾媽的兒子,我的義兄從鎮上的初中回來休假。他比我大五六歲,在我心裡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我猶豫再三,還是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他,包括那個跳台,那個凶悍的黑衣人,以及最後那扇神奇的石門。
義兄聽了,沒有立刻嘲笑我,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走,帶我去看看。”他說。
我們再次爬上了後山。時過境遷,那片曾經讓我們恐懼的區域,在陽光下似乎也平常了許多。那塊跳台岩石依舊在那裡,但看起來並沒有記憶裡那麼高不可攀。義兄在周圍仔細勘察了很久,特彆是那麵我指認的岩壁。他用手敲打,撥開藤蔓仔細查看。
岩壁冰冷而堅實,苔蘚濕滑,除了歲月的痕跡,什麼都沒有。岩石與岩石之間是天然的契合,連一道能插進薄刃的縫隙都找不到。
“你看,什麼都沒有。”義兄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和青苔,對我說,“是不是當時太害怕,眼花了?或者,把岩石的影子錯看成了門?”
我怔怔地看著那麵嚴絲合縫的岩壁,內心充滿了困惑和自我懷疑。是的,眼前的事實毋庸置疑,這裡根本沒有門。可那段記憶又是如此鮮活、清晰,每一個細節都烙印在我的腦海裡——黑衣人沙啞的嗬斥、他走進石門時側身的動作、門內那吞噬光線的黑暗……
許多年過去了,我離開了那個小村莊,在城市裡讀書、工作,見識了越來越多科學和理性構築的世界。我知道,孩童時期的記憶常常不可靠,會混淆現實與想象。理智告訴我,那很可能隻是一次因極度恐懼而產生的幻覺。
可是,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分,當我閉上眼,童年的那座後山便會清晰地浮現。我總會忍不住去想:如果那真的隻是一場幻覺,為何偏偏在那個千鈞一發的時刻出現?那個黑衣人,他究竟是誰?是山中修煉的精怪,看不慣孩童涉險,故而顯形嗬斥?還是……那座山本身守護靈的化身?
他凶神惡煞地趕我們“滾下來”,用的是一種最粗暴、卻最有效的方式,打斷了我們一場可能的災禍。他選擇讓我一個人看見那扇石門,是偶然,還是某種意味深長的暗示?暗示這山有我們看不見的入口,而人間與它界,有時僅一念之隔?
我再也無法回到那個純粹的、相信萬物有靈的童年視角,去驗證那一刻的真實。那個黑衣人和他開啟的石門,連同那個驚心動魄的下午,一起被封存在了記憶的岩壁裡。它成了一道我永遠無法再次推開,卻也永遠無法否認其存在的——門。或許,這就是民間傳說最原始的樣貌,它源於一個無法證實的瞬間,紮根於一個孩子最真實的恐懼與驚奇,在歲月的沉澱中,長成了一個屬於我自己的、關於守護與神秘的,永恒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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