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夏天夜裡貪涼快,總愛搬個小馬紮,湊到村口那棵老槐樹底下。那兒是村裡老人們的天下,搖著蒲扇,喝著濃茶,水煙袋咕嚕咕嚕響,一個個陳年老舊的故事就在那煙霧和茶香裡飄出來,真真假假,摻和著夜色,聽得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一愣一愣的。
其中講得最好的,是永根爺爺。他年紀最大,皺紋裡都像是刻滿了往事,下巴上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說話慢條斯理,但自帶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他反複念叨,叮囑我們這幫皮猴兒,尤其天黑以後,彆往村子南邊那座老山跑。我們村三麵環田,唯獨南邊倚著一座山,本地人叫它“黑林子”,樹木長得特彆茂密,老輩人說那山裡頭,有些東西,“不太乾淨”。
永根爺爺說,那山裡有些成了精、或者沒主家的孤魂野鬼,最喜歡作弄人。它們有個慣用的伎倆,就是躲在暗處,學你親人的聲音,一聲一聲,幽幽地喚你的名字。你若是心裡不清醒,或者陽氣弱,迷迷糊糊應了,甚至跟著走了,那魂兒就算是被它勾去一半了。他怕我們不信,總要講起他年輕時親眼見過的一樁邪門事,拍著大腿保證,那是千真萬確,就發生在鄰村,苦主他還去瞧過。
故事裡的苦主,是個姓陳的小夥子,小名叫石頭。那年頭,石頭算是村裡挺出挑的後生,家底雖不算厚實,但人長得精神,肯下力氣,脾氣也好。他談了個對象,是山那邊李家莊的姑娘,叫秀娟。兩人情投意合,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按照規矩,石頭得正式上門去提親,見見未來的老丈人和丈母娘。
那天,石頭特意向生產隊請了假,換上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藍布褂子,頭發用水梳得服服帖帖,提著早就備好的四色禮——兩包桃酥、一瓶高粱酒、一條豬腿、還有幾尺花布,心裡揣著隻小兔子,翻過南邊那道山梁,往李家莊去了。
秀娟家是普通的農家院子,土坯牆,茅草頂,但收拾得利利索索。未來的丈母娘,一個看起來挺和善的婦人,早就等在門口,見到石頭,臉上笑開了花,一口一個“石頭來啦”、“快進屋快進屋”,熱情得讓石頭心裡的緊張消了大半。老丈人話不多,坐在堂屋抽著旱煙,也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秀娟躲在裡屋門簾後頭,露出半張臉,偷偷衝石頭笑,臉頰飛起兩朵紅雲。石頭心裡那點忐忑,徹底被這溫情脈脈的場景給融化了。
中午這頓飯,丈母娘真是下了血本。一隻養了快一年的老母雞,配上榛蘑燉了滿滿一大陶盆,金黃的油花飄在湯上,香氣撲鼻。難得宰了一隻羊,羊肉切成薄片,在滾燙的鍋裡一涮,蘸著韭菜花吃,鮮嫩無比。還有自家醃的臘肉、地裡新摘的時蔬……碗碟擺滿了那張八仙桌。丈母娘一個勁兒地給石頭夾菜,勸他多吃點。
酒是自家釀的米酒,後勁足。老丈人陪著,一杯接一杯。石頭心裡高興,又是未來長輩勸酒,不敢推辭,也就實實在在地喝了下去。幾碗黃湯下肚,他隻覺得渾身燥熱,腦袋開始發沉,看人都有了些重影,話也多了起來,舌頭有點不聽使喚。堂屋裡充滿了飯菜的熱氣和酒香,夾雜著丈母娘熱情的勸讓聲和老丈人偶爾蹦出的幾句家常,嗡嗡地響成一片。
他感覺小腹發脹,得去方便一下。農村的茅房都在院子角落。他暈乎乎地站起來,身子晃了晃,秀娟想扶他,被他擺手拒絕了,說自己能行。丈母娘笑著指了方向:“石頭,院門右邊拐過去就是,當心腳下啊。”
石頭趔趄著穿過院子,晚風吹在滾燙的臉上,稍微舒服了點。他解決了內急,係著褲腰帶從茅房出來,夜風一吹,酒意更往上湧,天旋地轉,他扶著土牆,想喘口氣。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非常清晰地,從院牆外麵傳了進來。
“石頭……石頭哎……”
那聲音飄飄忽忽的,像是隔著層紗,但又異常熟悉。石頭醉眼朦朧地側耳細聽。是秀娟的聲音?又有點像丈母娘?好像……還帶點自己去世多年的奶奶的腔調?他腦子裡一團漿糊,根本無法分辨。
“石頭……來呀……過來……”那聲音又在喚他,帶著一種說不清的魔力,直往他耳朵裡鑽,搔得他心裡癢癢的。
是秀娟在外麵等自己?有什麼悄悄話要說?他迷迷糊糊地想著。也沒走院門,就順著聲音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院牆根往外摸。院牆外麵是一片小竹林,月光被竹葉割得支離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駁晃動的黑影。
那聲音一直在前麵,不高不低,保持著一段距離,引著他。他跟著聲音,懵懵懂懂地穿過了竹林,走上了一條他完全不認識的小路。路越來越窄,兩邊的雜草越來越高,漸漸沒了路,隻有亂石和灌木。夜風吹過樹林,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是有很多人在低聲哭泣。
石頭卻渾然不覺,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個聲音吸引住了,隻覺得就該跟著走,必須跟著走。他跌跌撞撞,衣服被荊棘劃破了,鞋子也掉了一隻,腳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但他毫無反應,隻是執著地朝著聲音的源頭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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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久,他來到一片異常空曠的地方。月光在這裡顯得慘白慘白的,照著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土包,還有東倒西歪、刻著模糊字跡的石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泥土腥氣和腐爛草木的味道。這裡,是李家莊和老林子交界處的那片亂墳崗。
那呼喚他的聲音,到了這裡,突然消失了。
石頭茫然地站在幾個墳包中間,四下張望,空無一人。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他眼皮重得抬不起來,隻覺得腳下這片地又軟和又舒服,像家裡燒得暖烘烘的炕頭。他打了個巨大的哈欠,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一個長滿荒草的墳包上,幾乎是腦袋一沾地,就鼾聲大作,徹底睡死了過去。
再說秀娟家裡。石頭去茅房半天沒回來,起初大家以為他醉得厲害,可能在外麵吐或者醒酒。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還是不見人影,秀娟有點坐不住了,起身出去找。院子裡沒有,茅房裡也沒有。她心裡咯噔一下,趕緊回屋告訴父母。
一家人頓時慌了,提著馬燈,在院子前後、鄰居家、村裡小路上到處找,邊找邊喊石頭的名字。回應他們的隻有狗叫和風聲。村裡人被驚動了,也紛紛出來幫忙,幾十號人打著火把,把李家莊翻了個底朝天,直到後半夜,也沒找到石頭的蹤影。
秀娟哭成了淚人,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了她。她想起彆人說過的那種山裡“東西”騙人的事,心裡又怕又急。天快蒙蒙亮時,她不顧父母勸阻,叫上自己一個膽大的堂哥,執意要往村後那座老山和亂墳崗的方向去找。
晨光熹微,山林裡彌漫著白色的霧氣,一切都影影綽綽的。秀娟和堂哥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齊腰深的草叢和亂石堆裡搜尋,聲音已經喊啞了。就在他們快要絕望,走到那片亂墳崗邊緣時,秀娟眼尖,看到陡峭的山崖下方,靠近底部的一叢亂草裡,似乎有片藍色的東西。
那是石頭穿著的藍布褂子!
秀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連滾帶爬地和堂哥衝下並不算很深的山崖更像是個陡坡)。隻見石頭直接挺地躺在崖下的一個淺坑裡,姿勢極其彆扭,渾身沾滿露水和泥土,臉色死灰,一動不動。
“石頭!石頭!”秀娟撲過去,聲音都變了調。她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還好,還有一絲微弱的熱氣。再摸他的胸口,心跳雖然慢,但還在跳。
“還活著!哥,快,快幫忙!”秀娟帶著哭腔喊道。
兩人手忙腳亂地想把他扶起來。這時,秀娟才借著越來越亮的天光,看清了石頭的臉——他的鼻孔裡,竟然塞滿了黑黃色的泥土,嘴唇微張,嘴巴裡也全是泥,甚至還混雜著幾根細小的、帶著葉子的桃樹枝椏,像是被人強行塞進去的!
這場麵太過詭異,秀娟嚇得頭皮發麻,但還是強忍著恐懼,和堂哥一起,小心地把石頭口鼻裡的泥土和樹枝一點點摳出來。石頭喉嚨裡發出幾聲模糊的咕嚕聲,像是嗆住了,但依舊昏迷不醒。
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石頭背回了家。請來郎中,又灌了解酒的湯藥,折騰到大中午,石頭才悠悠轉醒。他眼神渙散,過了好久才聚焦,看到圍在床邊的秀娟一家人,一臉茫然。
“我……我這是在哪?”他聲音嘶啞乾澀。
“在家啊,石頭,你感覺咋樣?”秀娟紅著眼圈問。
石頭努力回想,記憶隻停留在昨晚去茅房之後。“我……我好像聽見有人叫我……像是秀娟你,又像是……記不清了。我就跟著走……後來……後來就啥也不知道了……”
他把昨晚醉後那段離奇的經曆忘得一乾二淨。
等他身體稍微恢複,能下床走動了,秀娟才心有餘悸地把他昏迷時口鼻塞滿泥和桃樹枝的可怕樣子,以及是在亂墳崗山崖下找到他的事情,告訴了他。石頭聽完,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後怕的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衫。
永根爺爺後來提起這事,總要捋著他那撮山羊胡子,用一種極其肯定的語氣總結:“那就是撞上‘山魈’或者‘迷魂子’了!那東西沒實體,就靠迷人心智。它用親人聲音把你引到它的地界——通常是陰氣重的亂墳崗,然後用墳土塞住你的七竅,那桃樹枝嘛,桃木雖是辟邪的,但被那東西用上了,就是用來鎮住你,不讓你魂兒跑掉的。要不是秀娟那丫頭去找得及時,等到日頭一偏西,陰氣再上來,他那一口氣斷了,魂兒就徹底被勾走,人就沒了!到時候發現他,也就是亂墳崗裡一具僵硬的屍首,官府來驗,也頂多說是醉死凍死的。”
這件事過後,石頭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半個來月才緩過勁。他和秀娟的婚事,雖然受了這場驚嚇,但最終還是順利辦了。隻是從此以後,石頭變得異常謹慎,尤其天黑之後,絕不再獨自出門,更彆說靠近山邊了。彆人在他麵前提起那晚的事,他也總是諱莫如深,連連擺手,不願多談。
我們這些聽故事的孩子,從那以後,每到天黑,看向村南那座黑黢黢的山林時,心裡都多了幾分莫名的恐懼。仿佛那密林深處,真的藏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悄無聲息地等著,等著用那熟悉又詭異的聲音,呼喚下一個迷路的人。而永根爺爺的警告,也深深地刻在了我們的記憶裡:天黑彆回頭,聽到有人叫名字,不是當麵喊的,千萬彆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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