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的路,走到泰安府地界,便愈發崎嶇荒涼了。眼見日頭西沉,暮色四合,前後仍是望不儘的山巒,墨綠的林子暗沉沉地壓下來。我心中有些發急,若尋不到宿頭,難不成要在這荒山野嶺裡露宿?正焦躁間,車夫老孫頭“籲”了一聲,鞭梢往前一指:“相公,瞧那邊山腰上,像是有個燈火。”
我循著望去,果然,昏黑的山影裡,透出豆大一點微光,搖曳不定。催促著馬車循那光亮艱難上行,近前才看清,是座半舊的山神廟,門牆傾頹,匾額上的字早已剝落不清。那光,是從破窗格裡漏出來的。
推門進去,塵埃混合著陳年香火的氣味撲麵而來。殿內山神泥塑的金身早已斑駁,供桌也積了厚厚一層灰。好在角落尚算乾燥,能避風寒。老孫頭卸了車,自去照料那匹瘦馬。我撣了撣塵土,將隨身書箱放在腳邊,就著油燈微弱的光,展開一卷《孟子》,想再溫習片刻。可山林寂靜,隻聽得遠處幾聲夜梟怪叫,風過處,草木蕭蕭,總讓人心神難安。
不知讀了多久,眼皮漸漸沉重。正朦朧間,忽聽得窗欞“咯”一聲輕響。我猛然驚醒,抬眼望去,隻見一個黑影極快地自窗外一閃而過。那影子甚是奇特,不似人形,倒像是一截木樁在跳動。心中一驚,睡意全無,手下意識往頭上一摸——壞了!那頂方巾書生帽,不知何時竟不見了。
這還了得!身為讀書人,帽子便是體麵,豈能丟失?我霍地起身,抓起手邊防身的柴棍,輕手輕腳挪到門邊,往外窺看。
月色尚明,清輝灑滿院中空地。這一看,幾乎讓我叫出聲來。隻見丈許開外,立著一個怪物,約莫有半人多高,渾身長滿黑黢黢的長毛,唯有一腿,粗壯如椽,穩穩站在地上。它脖頸那一圈毛發卻是赤紅色的,此刻正根根戟張,襯著那顆似猿非猿、似人非人的腦袋,真如一頭暴怒的雄獅。而我的那頂儒生方巾帽,正被它兩隻毛茸茸的爪子抓著,笨拙地、反複地往自己頭頂上扣弄。帽子對它來說顯然太小,它扣不上,急得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那條獨腿便不耐煩地在地上蹦跳兩下,震得地麵“咚咚”微響。
這便是書上說的山魈麼?果然好生怪異!我心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想起古書有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又言精怪多畏聖賢之言。當下深吸一口氣,將手中柴棍握緊,一步踏出門檻,厲聲喝道:“何方妖物,安敢竊我儒冠!”
那山魈聞聲,猛地轉過頭,一雙眼睛在月光下閃著幽綠的光。它似乎被驚了一下,獨腿往後跳開半步,但並未逃走,隻是歪著頭看我。
我清了清嗓子,運起平日讀經的氣力,朗聲誦道:“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
聲音在空寂的山穀裡回蕩。本以為它會驚惶退走,誰知它聽了幾句,那猙獰的麵目竟緩和下來,歪著的腦袋漸漸擺正,抓著帽子的爪子也垂了下來。待我念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時,它喉嚨裡的“呼嚕”聲變了調,竟發出一種類似老學究吟哦般的、含糊不清的聲響,那顆毛茸茸的腦袋還隨著我誦讀的節奏,一點,一點,仿佛聽得入了迷。
我心中大奇,這算怎麼回事?便停下口來。它見我停下,等了片刻,竟也學著我的腔調,含糊地、斷續地發出幾個音節:“子…曰…學…而…”雖不成句,但那抑揚頓挫,竟真有幾分誦讀經義的味道。
這一下,我心頭懼意去了大半,反倒生出幾分荒誕之感。這山野精怪,竟是個慕道的?我試著又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它果然又跟著搖晃起腦袋,那模樣,活像個初入學的蒙童,雖不解其意,卻模仿得興致勃勃。
一人一怪,就在這月下荒廟前,你一段,我一聲地“誦讀”起來。直到月影西斜,它似乎倦了,將我的帽子往地上一扔,獨腿一蹬,“嗖”地一下便竄入旁邊密林,蹤影全無。
我拾起帽子,搖頭失笑,回屋歇下。本以為此事已了,誰知這才是開端。
第二夜,我宿在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野店。特意將新換的一頂青布便帽放在枕邊。半夜,果真又被一陣窸窣聲弄醒。眯眼一看,那獨腿山魈正蹲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將那頂青布帽抓在手裡,對著桌上的一麵破銅鏡,往自己頭上比劃。戴不上,它便有些焦躁,低低咆哮一聲。我佯裝翻身,它立刻不動了,待我“睡熟”,它才又繼續嘗試,如此再三,竟折騰了大半夜,方才悻悻而去,依舊將帽子扔在原地。
自那以後,這山魈竟似跟定了我。每夜我投宿何處,它總能尋來。不再僅限於偷帽子,有時我伏案讀書,它會悄悄蹲在窗外陰影裡,聽我吟誦詩文。我若寫字,它便伸長了脖子,看那筆尖在紙上遊走。我起初還有些戒備,日子久了,見它除了癡迷帽子和書本,並無其他惡意,也就由它去了。有時讀得興起,還會故意提高聲調,窗外那毛茸茸的腦袋便搖晃得更加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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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我臨睡前默寫了一篇策論,因倦極,未及收拾便睡下了。清晨醒來,卻見那稿紙上,密密麻麻印滿了墨黑的爪印,像是梅花,又似竹葉,覆蓋在字裡行間。我拿起細看,那爪印雖亂,卻似乎隱隱順著文章的氣脈,彆有一種奇特的韻律。我心中一動,莫非這山魈,並非全然不解文墨?
如此一路北行,離京城漸近。山魈依舊每夜必至,像個沉默而古怪的伴讀。有時它來時,會丟下些山野間的酸澀野果在我窗台,算作“束修”?我亦莞爾。
終於到了京城,住進貢院附近一家擁擠的客棧。明日便是春闈大比,天下舉子彙聚於此,客棧裡燈火通明,誦經之聲不絕於耳。我收拾考籃,將筆墨紙硯並幾本最重要的經義反複檢查,心中又是激動,又是忐忑。那山魈今夜,怕是不會來了吧?這喧囂人間,畢竟非它所屬。
翌日,貢院龍門大開,搜檢,入場,對號入舍。那狹窄的號舍如同一隻隻囚籠,將數千士子的前程與夢想一並關入其中。拿到試卷,展開一看,是經義題。我凝神靜氣,細細讀去,前麵的題目都還平順,皆在平日用功範圍內。待看到最後一道大題,目光掃過那出自《禮記·中庸》的句子,心中猛地一凜,渾身血液似乎都凝住了!
“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
這句子,正是我離京前最後一夜,在客棧燈下反複揣摩背誦過的!而此刻,那潔白的試卷上,這行字在我眼中,竟隱隱與那夜稿紙上淩亂而富有韻律的墨色爪印重疊起來!山魈那搖晃著腦袋、含糊誦經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體物不遺……那獨腿跳躍的身影,那月下慕道的精怪,不正是這“鬼神之德”的另一種詮釋麼?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自胸中湧起,直貫頂門。我深吸一口帶著墨香與號舍黴濕氣的空氣,提起筆,舔飽墨,那夜山魈留於紙上的爪印軌跡,仿佛與聖賢微言大義的精髓詭異地融合在一起,化作我筆下的泉湧文思。我不再僅僅是在闡釋經義,更像是在描繪一個親曆的、奇詭而真實的夢境。一字一句,如有神助。
三場考畢,走出貢院,恍如隔世。放榜那日,人山人海,我竟高中進士,名字列在二甲前列。同年慶賀,座師嘉勉,皆問我那篇論“鬼神之為德”的奇文,靈感何來。我隻推說是夜讀偶得,夢中所見。
此後授官,離京赴任,宦海浮沉,再不曾見過那隻獨腿的山魈。隻是多年後,我致仕歸鄉,途經當年那座荒山。山神廟早已徹底坍塌,隻剩一堆殘磚碎瓦掩埋在荒草荊棘之中。
我讓仆從停下馬車,獨自拄杖,蹣跚行至廢墟前,默立良久。晚風穿過林隙,吹動我蒼蒼白發。恍惚間,似乎又看到那個月夜,一個慌張的書生,一個偷帽子的獨腿怪物,一內一外,隔著破敗的門檻,用聖人的章句,進行著一場荒誕而奇妙的對話。
我俯身,從書箱裡取出一頂早已不戴的舊儒巾,輕輕放在那片殘垣斷壁之上,如同完成一個遲來的儀式。
風吹過,草木低伏,四周唯有蟲聲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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