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得從上個月回我公公家說起。清明剛過,鄉下老宅子裡的那股子香火和舊木頭混合的氣味還沒散乾淨。公公是個老派人,逢年過節,給祖先上供的規矩一絲不苟。那天臨走前,他硬塞給我一包點心,是鎮上老字號買的糯米糕,用油紙包著,方方正正兩塊。
“拿著,帶回去吃,供過你奶奶的,保佑你們平安。”公公把點心往我懷裡塞,眼神裡是不容拒絕的懇切。
我接是接住了,但心裡那股彆扭勁兒就彆提了。不是我矯情,是我從小就對這種給逝者上過供的東西犯怵。總覺得那上麵沾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另一個世界的氣息。我媽以前就總念叨,“供過死人的東西,活人少吃,沾了陰氣。”這話像根小刺,早早紮在我心裡。
回到家,我把那包點心放在廚房的玻璃餐桌上,油紙包攤著,露出裡麵白糯的糕體,頂上還點著個紅點。我老公林凡正端著杯子接水,一眼就掃見了。
“爸又給帶好吃的了?”他湊過來看。
“嗯,”我應了一聲,猶豫著怎麼開口,“不過……這是供過奶奶的。”
林凡一聽,臉上那點笑意就淡了,轉而帶上一種我極其熟悉的、混合著不以為然和輕微嘲諷的表情。他把水杯往桌上一頓。
“又來了,我說媳婦兒,你這都是什麼年代的窮講究了?二十一世紀了,要講科學!那就是塊糯米糕,物質成分沒任何變化!供一下還能供出原子彈來?”他聲音提高了點,“逝者已矣,就是一種紀念形式,心意到了就行了,東西還不是給人吃的?浪費才可惜!”
他這套無神論的說辭,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平時為了這個,我倆沒少拌嘴。他總覺得我迷信,我覺得他遲鈍,看不見這世上有些東西就是界限分明。
今天不知怎麼的,看著他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勁兒,我心裡突然冒出一股邪火。憑什麼他總是對的?憑什麼我的那點不安和忌諱,在他眼裡就一文不值?
我盯著那兩塊糯米糕,心裡猛地做了一個決定。一種帶著點賭氣,又帶著點難以言說的、想要“證明”什麼的衝動攫住了我。
我抬起頭,看著林凡,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你說得對,可能真是我窮講究。”
他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乾脆地“認錯”。
我伸手,把兩塊糯米糕分開,指了指其中一塊:“這塊是供過的,”又指了指另一塊,“這塊是爸買的但沒上過供台。”我拿起那塊供過的,遞到他麵前,“你不是說沒區彆嗎?那你敢不敢嘗嘗這塊供過的,再嘗嘗這塊沒供過的,親自驗證一下?”
林凡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似的,他可能覺得我這提議有點莫名其妙,又有點挑釁。他那種理工男的軸勁兒也上來了。
“嘗就嘗!這有什麼不敢的?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他一把接過那塊供過的糯米糕,看都沒看,直接塞進了嘴裡,大口嚼了幾下,喉結一動,咽了下去。然後他拍了拍手,像是要拍掉不存在的碎屑,得意地揚著下巴看我。
“喏,吃了!怎麼樣?屁事沒有!味道就是普通的糯米糕嘛,甜絲絲的。”他為了加強效果,又伸手拿起那塊沒供過的,也咬了一大口,一邊嚼一邊含糊地說,“你看,這塊也一樣!根本就沒區彆!你就是心理作用……”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不是突然停住,而是像一台正在播放的收音機,被人猛地拔掉了電源,最後一個“用”字隻吐出了一半氣音。
他舉著那半塊沒吃完的糯米糕,動作完全僵住了。臉上的得意神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像是被一張無形的濕毛巾擦掉了。他的嘴巴還微微張著,保持著咀嚼的姿勢,但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
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越過了我的肩膀,死死地盯著我身後的某個地方。那眼神裡充滿了極度的困惑、審視,還有一絲……剛剛萌芽的、難以置信的驚悚。瞳孔在那一瞬間,似乎放大了。
廚房裡安靜得可怕,隻剩下冰箱低沉的運行嗡鳴聲。
我後背上的寒毛“唰”一下全立了起來。我身後?我身後是餐廳的空白牆壁,還有一扇通往客廳的拱門,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林凡?”我試探著叫了他一聲,聲音有點發顫。
他像是沒聽見,依舊死死地盯著我身後。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極其艱難地,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誰……誰在你背上?”
轟的一聲,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冰涼。
在我背上?
我幾乎是機械地,一點點扭動僵硬的脖子,朝自己身後看去。
空的。餐廳燈光明亮,牆壁雪白,拱門那裡空蕩蕩的,連風都沒有一絲。
“沒……沒有人啊?”我轉回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林凡,你看錯了!我身後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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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對我的話毫無反應。他的目光依舊釘在我身後那個虛空的位置,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失,變得慘白。他的嘴唇開始輕微哆嗦,像是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然後,一種更詭異的變化發生了。
他之前拿著糯米糕,僵在半空的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了下來。他咀嚼的動作也變得異常遲緩,好像嘴巴裡塞的不是柔軟的糯米糕,而是什麼沉重、粘稠的東西。一下,一下,又一下,慢得讓人心焦,慢得……不像是活人的節奏。
整個廚房的氣氛變得無比粘稠和壓抑。
他就那樣慢吞吞地、異常艱難地,終於將嘴裡那口糯米糕咽了下去。
然後,他慢慢地、慢慢地轉回了頭,目光終於從那個虛無的點收了回來,落在了我的臉上。但那眼神空洞得可怕,裡麵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之前的得意,沒有困惑,沒有驚悚,隻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他張開嘴,聲音輕得像一陣煙,帶著一種夢遊般的恍惚,喃喃地,一字一頓地說:
“現在……我背上了。”
……
時間好像在過去很久,又好像隻過去一瞬。
林凡說完那句話後,就徹底沉默下來。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向任何地方,隻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像一尊突然失去所有生氣的雕塑。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鼓,撞得我肋骨生疼。廚房頂燈的白光落在他肩膀上,明明和平時沒什麼不同,可在我眼裡,那光線卻仿佛變得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那裡,勾勒出一個……一個模糊的、不該存在的輪廓。
是我眼花了嗎?還是心理作用?
我使勁眨了眨眼,那感覺又消失了。可一種無形的、冰冷的東西,確確實實地盤踞在了那裡,彌漫在整個廚房的空氣裡。之前點心帶來的那點甜膩香氣,此刻聞起來竟然帶著一股陳舊的、像是香火燃儘後的灰燼味道。
“林凡……”我又喊了他一聲,聲音乾澀得厲害。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舊空洞,深處卻好像多了一點什麼東西,一點陌生的、不屬於他的東西,冰冷而麻木。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動作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臥室走去。他的腳步落地很輕,卻又異常沉重,仿佛每邁出一步,都耗費了他極大的力氣,又仿佛……有什麼東西正趴在他背上,讓他不堪重負。
我眼睜睜看著他走進臥室,消失在門後的陰影裡,沒有勇氣跟上去。廚房裡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桌上那吃剩的半塊糯米糕,以及攤開的、帶著油漬的暗黃色油紙。
冰冷的恐懼感這時才如同潮水般徹底淹沒了我。我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扶著冰冷的流理台才勉強撐住身體。
那天晚上,林凡很早就睡了。或者說,是躺下了。他背對著我,身體蜷縮著,一動不動。我躺在他身邊,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的緊繃,以及一種……非比尋常的低溫。往常他像個火爐,現在靠著他,卻隻覺得一陣陣寒意透過來。
我幾乎一夜未眠,豎著耳朵聽著身邊的任何一絲動靜。臥室裡安靜得可怕,連他平常輕微的鼾聲都消失了。隻有一種極細微的、若有若無的摩擦聲,像是……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極其緩慢地蹭著床單。
我不敢翻身,不敢開燈,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直到窗外天際泛出魚肚白。
第二天,林凡請假了。
這是他工作五年來第一次無緣無故的請假。他給領導打電話的時候,聲音沙啞而疲憊,隻說自己身體很不舒服,具體哪裡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
他整個人都變了。
不再是那個自信滿滿、喜歡高談闊論的無神論者。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閃,不願意與任何人對視。大部分時間,他隻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或者站在窗邊,望著外麵,一動不動,能站上好幾個小時。
我試著跟他說話,問他昨天到底看到了什麼,問他“背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他隻是搖頭,嘴唇緊閉,一個字也不肯說。偶爾,他會突然猛地回頭,看向自己的肩膀後方,速度快得嚇人,然後又像是確認了什麼似的,緩緩地轉回來,臉上是一種混合了恐懼和麻木的複雜表情。
他的胃口也變得極差。我做了他平時愛吃的菜,他隻是用筷子撥弄幾下,就放下了。人眼看著就瘦了一圈下去,眼窩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顯得異常憔悴。
更讓我感到害怕的是,他開始有一些怪異的小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