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百名單塵埃落定後的第二日,宗門特意留出了一整日的休憩時光,讓曆經數輪激戰的弟子們調息養神,以應對接下來更為殘酷的排名之戰。
晨光熹微中,王洛便已不見蹤影。他如同一頭不知疲倦的蠻牛,將整日的時光都狠狠紮進了幽深的悟道林。林中氣勁碰撞的悶響與他不時發出的低吼交織,顯然是在以最刻苦的方式,瘋狂磨礪著自己的拳法與體魄,企圖在下一輪比試前,能將那煉體四階的根基夯得再結實一分。
而與王洛的揮汗如雨不同,風少正則選擇了截然不同的休整方式。他獨自一人緩步踏出宗門,沿著蜿蜒的山道,朝著山腳下那座煙火氣十足的清泉鎮走去。他需要購置些新的繃帶和火折子以備不時之需,也想買些王洛最愛吃的桃酥,算是為彼此鼓勁。山風拂過,稍稍吹散了連日比試帶來的緊繃感,讓他的思緒也稍稍沉靜下來。
風少正站在雜貨鋪門口,手中提著包好的物品,目光卻牢牢鎖在街對麵那道清冷中帶著一絲煙火氣的紫色身影上。
梅知憶正駐足於一個簡陋的飾品攤前,攤主是位頭發花白、笑容慈祥的老嫗。她微微側身,纖長的手指正拿起一根通體晶瑩、尾端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玉蘭花的白玉發釵。她對著攤上一麵磨得有些模糊的銅鏡,小心翼翼地將發釵斜斜插入烏黑的雲鬢之中。
陽光穿過街旁的柳條,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映得那支白玉蘭釵瑩潤生光,更襯得她側臉如玉,清麗絕倫。風少正隻覺得心口微微一滯,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緩步穿過街道,走到梅知憶側後方約三步遠的位置,雙手抱拳,微微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梅……梅姑娘。”
梅知憶並未立刻回頭,依舊對著銅鏡,目光似乎落在發釵上。她的聲音清越,帶著一絲詢問,卻又像在陳述一個事實:“怎麼樣,好看嗎?”
風少正心頭一跳,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鏡中那張清麗的容顏上,脫口而出:“梅姑娘一直都很好看。”聲音比剛才打招呼時還要低沉幾分。
話音剛落,他便看到銅鏡裡,梅知憶那雙秋水般的眸子彎了起來,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麵漾開漣漪。她倏然轉身,右手輕掩在唇前,一聲清越如風鈴般的笑聲再也抑製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容衝淡了她平日的清冷,如同冰雪初融,帶著一種彆樣的明媚。
“你真可愛,”梅知憶笑吟吟地看著他,眼中帶著些許淘氣,“我問的是這發釵好看嗎?可沒問我好看嗎。”
風少正隻覺得耳根瞬間滾燙,臉頰也熱了起來,像被火燎過一般。他有些窘迫地移開目光,不敢直視她含笑的眸子,聲音細如蚊蚋,帶著幾分笨拙的真誠:“都……都好看。”
梅知憶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她不再逗他,轉向攤後的老嫗,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清雅:“婆婆,那就選這個了。”說完,她從隨身的荷包中取出一錠約莫一兩的銀子,輕輕放在攤位上,那價值遠超過一支尋常的玉釵。老嫗連聲道謝,笑容更盛。
“走吧。”梅知憶沒有給風少正反應的時間,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風少正提著東西的手腕。她的手指微涼,觸感細膩,力道卻不容拒絕。
風少正隻覺得手腕一緊,一股柔和而堅定的力量傳來,他尚未回神,便已被梅知憶拉著向前走去,腳步有些踉蹌。
“梅……梅姑娘,去哪?”風少正下意識地問,目光落在她握著自己手腕的纖手上,心跳如擂鼓。
“喝茶。”梅知憶頭也不回,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她步履輕盈,穿過熙攘的人流,方向竟是異常明確——正是當初風少正、王洛與伍言初遇時的“聽鬆”茶館。
茶館依舊,臨街的木窗敞開著,窗框上的紅漆有些剝落,露出底下的木質紋理。熟悉的茶香混合著街市的煙火氣飄散出來。梅知憶熟門熟路地拉著風少正,徑直走向他們當初坐過的、臨窗的那張方桌。
“坐。”她鬆開手,自己先在靠窗的條凳上坐下,目光掃過風少正略顯局促的臉。
風少正依言在她對麵坐下。他能感覺到茶館裡幾道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落在自己身上,又落在氣質出眾的梅知憶身上。
店小二見來了兩位位氣質不凡的客人,立刻熱情地小跑過來:“您二位喝點什麼?”
“嗯,一壺碧螺春,再來兩碟時新的果子。”梅知憶隨口吩咐,語氣熟稔,仿佛常客。店小二應聲而去。
茶館內略顯嘈雜,但臨窗這一角卻仿佛自成天地。風少正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有些過快的心跳聲。他微垂著頭,目光落在桌上木紋的縫隙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沿,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本以為梅知憶會像上次在河邊那樣揶揄他幾句,或是問起小比的情況,但此刻,她隻是安靜地坐著,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人河,側臉線條在窗欞分割的光影下顯得格外柔和靜謐,仿佛剛才在街邊那促狹的笑意從未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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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沉默反而讓風少正更覺無所適從,比麵對強敵時還要緊張幾分。
好在茶點很快上來了。青瓷茶壺冒著氤氳熱氣,碧綠的茶葉在杯中舒展沉浮,散發出清新的香氣,混合著碟子裡蜜餞和糕點的甜香。
梅知憶執起茶壺,動作優雅地為風少正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清澈的茶湯注入白瓷杯中,漾開一圈圈漣漪。茶香似乎衝淡了些許空氣中的凝滯。
她端起茶杯,並未立刻飲下,指腹感受著杯壁的溫度,目光終於從窗外收回,落在風少正身上。
風少正剛欲開口,梅知憶卻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纖指輕抬,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清冷的嗓音壓低了半分:“聽!”
風少正瞬間收斂心神,屏息凝神。茶館的喧囂似乎被無形的力量隔開一層,鄰座幾位茶客刻意壓低的議論聲,如同細小的冰針,清晰地刺入耳中:
“……清江城那邊怕是要翻天了!”
“可不是!石家和劉家這次是徹底撕破臉了,連城主府的麵子都敢撂在一邊,聽說都快兵戎相見了……”
“嗨,還不是因為那兩位在落劍門……隕落的‘天驕’?矛頭可都直指梅家和伍家呢!說是在什麼宗門任務裡被坑害了……”
“唉,幸好咱們這小鎮清淨,清江城的腥風血雨一時半會兒還刮不到這兒來……”
風少正抬眼看向對麵的梅知憶,眼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和一絲不知如何措辭的局促:“梅姑娘……你……”
然而,出乎意料地,梅知憶臉上並無半分驚慌或憤怒,那份淡然仿佛早已料定一切。她端起白瓷茶杯,輕輕吹散了氤氳的熱氣,語氣平靜得如同在談論窗外無關緊要的天氣:“無妨。不過是遲早要來的事罷了。石、劉兩家本就如蠅逐臭,沆瀣一氣多年,石威與劉四海的事,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撕開偽裝的由頭,正好發難而已。”她啜飲一口清茶,放下杯盞,動作從容不迫,“我早已飛書家中,將此間事由稟明。族中長輩久經風浪,自會應對處置,無需我在此杞人憂天。”
她的目光從窗外熙攘的街市收回,重新落在風少正臉上,那雙清冽的眸子此刻帶著一絲洞悉的銳利,仿佛要將他看穿:“我帶你來這裡,並非隻為聽這些市井流言。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世間之事,眼見未必為實,耳聽更不足信。”
風少正心頭猛地一跳,像是被那目光刺中了心底最深的秘密。他望著梅知憶,眼神中充滿了驚疑與困惑:“梅姑娘的意思是……?”
梅知憶迎著他的目光,聲音清晰而篤定:“我認為,上次宗門任務——黃石寨之行,從頭至尾,都另有隱情。絕非表麵所見那麼簡單。”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風少正腦中炸響!他藏在心底、關於血冥魔宗、關於紅袍麵具人,此刻如同沸騰的岩漿般瘋狂翻湧,幾乎要衝破喉嚨傾瀉而出!他喉結滾動,臉色瞬間變得極其肅穆,嘴唇微張,指尖因內心的劇烈衝突而微微顫抖。把一切都告訴她!這個念頭無比強烈。
然而,梅知憶卻在這緊繃到極致的氣氛中,倏然展顏一笑。那笑容如同撥雲見日,瞬間衝散了方才的凝重,她又恢複了那副略帶灑脫的疏朗模樣,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不過嘛,管它呢!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想破頭也無用,該來的總會來。”
風少正劇烈翻騰的心緒被強行按捺下去,那股衝動如同被巨石堵住的洪流,終究未能決堤。他看著梅知憶灑脫的笑容,眼神複雜地閃爍了幾下,深吸一口氣,緊繃的肩膀緩緩放鬆,低聲道:“多謝梅姑娘提醒。”
梅知憶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捕捉到了他瞬間的掙紮與最終的沉默,但她並未追問。她抬手理了理鬢角那支新簪的白玉蘭釵,動作優雅自然:“時辰不早了,該動身回宗門了。”她抬眼看向風少正,眸中帶著一絲詢問,“如何,要同路嗎?”
風少正便略帶歉意地搖了搖頭:“抱歉梅姑娘,我還需再采買幾樣東西,恐不能與你同行了。”
“也好。”梅知憶乾脆利落地站起身,陽光透過竹簾的縫隙,在她淡紫的衣袂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我先行一步。你自己也留神時辰,莫要誤了歸期。”她說完,不再停留,轉身步履輕盈地離開了茶鋪,紫色的身影很快融入門外的人潮之中。
風少正獨自留在原地,桌上的兩杯清茶已涼。他望著梅知憶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緊握的雙手,方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與心底幾乎破土的秘密,在嫋嫋散儘的茶香中,沉澱為一種更深沉、也更複雜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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