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風卷著金桂的甜香,漫過永寧侯府的琉璃瓦,將正廳裡的燭火吹得搖曳生姿。沈清辭支著下巴坐在主位,聽著底下幾位“飽學鴻儒”唾沫橫飛地爭論《禮記》注疏,嘴角幾不可察地抽了抽。
這事兒得從三日前說起。京中忽然興起一股“複古研學”之風,以禮部侍郎周大人為首的幾位老臣,牽頭組織了個“崇文社”,聲稱要“正學風、明聖道”,實則是借著講學之名,抱團排擠新政官員。偏生永寧侯沈硯近日忙於整頓漕運,無暇應付,周侍郎便“盛情”邀請沈清辭作為侯府代表出席今日的首次雅集,美其名曰“讓侯府千金沾染聖學氣息”。
沈清辭何等通透,一眼就看穿了這群老狐狸的心思——無非是想借著她這個“女流之輩”做筏子,若是她答不上來他們拋出的難題,便好借題發揮,說新政官員家中連女眷都不通聖學,可見根基淺薄;若是她應對得體,他們又能說她“不守婦道,妄議經史”,倒打一耙。
算盤打得倒是精,可惜他們遇上的是沈清辭。
“沈小姐,”周侍郎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帶著幾分居高臨下,“方才我等論及‘男女有彆,授受不親’,不知小姐以為,女子當如何恪守本分,方不違聖人教誨?”
這話問得刁鑽,明著是討教學問,暗著是諷刺她拋頭露麵、參與外男雅集。
滿座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沈清辭,有看好戲的,有麵露不忍的,還有幾個年輕學子,偷偷為她捏了把汗。
沈清辭放下茶盞,指尖劃過溫潤的白瓷杯沿,笑意淺淺:“周大人此言,清辭不敢苟同。”
一句話,滿座皆驚。周侍郎眉頭一皺:“哦?小姐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沈清辭站起身,裙擺掃過地麵,裙擺上繡著的纏枝蓮紋在燭火下流轉生輝,“隻是覺得,聖人言‘男女有彆’,強調的是禮序尊卑,而非將女子困於方寸之地,隔絕於學問之外。昔日班昭著《女誡》,雖言女子需守禮,卻也未曾說女子不可讀書明理。若是女子皆目不識丁,隻知柴米油鹽,那家中子女啟蒙由誰教導?鄰裡糾紛由誰勸解?所謂‘相夫教子’,若無學識傍身,如何能教出明事理、有擔當的子女?”
她語速不快,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字字句句都落在實處,聽得眾人一時語塞。
周侍郎臉色微沉:“小姐此言,未免有曲解聖人之意。班昭乃特例,尋常女子,隻需恪守三從四德便好,何必舍本逐末,鑽研經史?”
“周大人說班昭是特例,”沈清辭挑眉,語氣帶了幾分戲謔,“那孔夫子周遊列國,弟子三千,其中亦有女弟子顏徵在,難道也是特例?聖人之道,在於兼容並蓄,而非畫地為牢。若隻許男子研學,不許女子明理,那與‘率獸食人’何異?畢竟,女子亦是天地所生,並非異類。”
“你——”周侍郎被噎得說不出話,手指著沈清辭,氣得山羊胡都翹了起來。
旁邊一位白須老者連忙打圓場:“沈小姐言辭犀利,果然名不虛傳。隻是我等今日雅集,論的是經史子集,小姐身為女子,不如談談《詩經》中的風花雪月,倒也應景。”
這話說得看似溫和,實則是輕視女子隻能談論風月,登不得大雅之堂。
沈清辭卻不惱,反而笑著點頭:“既然李大人提及《詩經》,那清辭便鬥膽說幾句。《詩經》三百篇,並非儘是風花雪月。《伐檀》怒斥不勞而獲,《碩鼠》控訴苛政猛於虎,《無衣》彰顯同仇敵愾,這些難道不是關乎民生疾苦、家國大義的千古絕唱?若隻將《詩經》視作閨閣女子的消遣之物,未免太小看了聖人編訂此書的深意,也太小看了天下女子的胸襟。”
她話音剛落,廳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喝彩:“說得好!沈小姐果然才思敏捷,見解獨到!”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著寶藍色錦袍的年輕公子推門而入,麵如冠玉,目若朗星,正是近日在京中聲名鵲起的翰林院編修陸景淵。他身後還跟著幾位年輕官員,皆是新政的支持者。
周侍郎等人見狀,臉色愈發難看。他們本想趁著沈硯不在,拿捏一下沈清辭,沒想到陸景淵等人會突然出現,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陸景淵走上前,對著沈清辭拱手笑道:“沈小姐方才一番話,真是振聾發聵。景淵佩服不已。”
沈清辭回禮:“陸大人過獎了,清辭不過是隨口一說,倒是讓各位見笑了。”
“小姐太過謙虛,”陸景淵轉向周侍郎等人,語氣帶著幾分揶揄,“幾位大人今日雅集,本是為了切磋學問,怎麼反倒對女子研學如此苛責?難道聖人之學,還分男女不成?”
周侍郎強壓怒火:“陸大人此言差矣。我等並非反對女子研學,隻是覺得,女子當以家事為重,過多參與外間事務,終究不妥。”
“不妥在哪裡?”沈清辭接過話頭,目光銳利如鋒,“難道女子打理家事,就不能同時心懷天下?昔日穆桂英掛帥,梁紅玉擊鼓退金兵,皆是女子,卻能為國效力,名留青史。她們難道就‘不妥’了?周大人身居高位,食朝廷俸祿,不思如何為國為民,反倒糾結於女子是否該研學、是否該參與外間事務,這難道就是大人所謂的‘聖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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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的反問,問得周侍郎麵紅耳赤,啞口無言。滿座之人,有不少是明事理的,聽了沈清辭的話,紛紛點頭附和。
“沈小姐說得對,女子亦能有大作為!”
“周大人未免太過迂腐了!”
“就是,新政之下,人人平等,為何還要苛責女子?”
議論聲此起彼伏,周侍郎等人頓時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沈清辭見狀,並未趕儘殺絕,反而話鋒一轉,笑著說道:“其實今日雅集,清辭倒是帶了一份薄禮,想與各位大人分享。”
她說著,示意丫鬟呈上一個精致的食盒。打開食盒,裡麵是幾壇封口的玉瓷瓶,一股濃鬱的桂花香混合著酒香撲麵而來,令人食欲大動。
“這是清辭親手釀的金桂酒,”沈清辭拿起一壇,遞給周侍郎,“暮秋時節,桂香正濃,用新釀的桂花酒招待各位大人,也算不辜負這良辰美景。至於方才的爭論,不過是學術探討,各抒己見罷了。清辭年輕識淺,有說得不對的地方,還望各位大人海涵。”
她這一手,既給了周侍郎等人台階下,又不失體麵,可謂是四兩撥千斤。
周侍郎看著手中的酒壇,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還是接過了酒壇,乾笑兩聲:“沈小姐有心了。”
陸景淵見狀,笑著說道:“既然有如此佳釀,不如我們今日就拋開爭論,飲酒賞桂,暢談古今,豈不快哉?”
眾人紛紛讚同。丫鬟們很快擺上酒杯,將金桂酒一一斟滿。酒液清澈,泛著淡淡的金黃色,入口甘醇,帶著桂花的甜香,回味悠長。
“好酒!真是好酒!”李大人喝了一口,忍不住讚歎道,“沈小姐不僅才思敏捷,釀酒的手藝也是一絕!”
“李大人過獎了,”沈清辭淺酌一口,笑意盈盈,“不過是閒來無事,瞎琢磨出來的罷了。”
席間氣氛漸漸緩和下來,周侍郎等人也不再提及之前的爭論,隻是偶爾與眾人探討幾句經史,倒也顯得融洽。沈清辭憑借著淵博的學識和風趣的談吐,與眾人談笑風生,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天文地理,都能信手拈來,引得眾人頻頻側目,讚歎不已。
陸景淵坐在一旁,看著沈清辭巧笑倩兮的模樣,眼中滿是欣賞。他發現,這位侯府千金,不僅容貌傾城,更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無論是應對刁難,還是化解僵局,都做得恰到好處,既不失風骨,又不乏溫柔,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奇女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忽然有個年輕學子起身問道:“沈小姐,晚輩有一事不明,想向小姐請教。近日京中流傳,新政推行青苗法,雖說是為了救濟百姓,但也有不少貪官汙吏借機盤剝,致使民怨沸騰。不知小姐對此有何看法?”
這個問題,可謂是直擊要害。青苗法是新政的核心舉措之一,推行以來,確實存在一些弊端,被不少人抓住把柄,用來攻擊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