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物色“匠頭”——宋應星的蹤跡
送走了揣著那麵“價值五百兩”的琉璃光、心滿意足又滿腹好奇的李永貞,信王府偏殿內的空氣仿佛驟然沉重了幾分。桌上那些精巧的西洋自鳴鳥、八音盒和複雜的魯班鎖,在透過窗欞的午後陽光下,閃爍著冰冷而略帶嘲諷的光澤。
朱由檢臉上的少年雀躍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沉。他隨手拿起一個魯班鎖,那玩意兒入手沉甸甸的,榫卯結構異常精巧,顯然不是凡品。他手指靈巧地撥弄了幾下,隻聽“哢噠”幾聲輕響,方才在李永貞麵前死活拆不開的複雜結構,竟在幾息之間就被他輕鬆解開,變成了一堆零散的構件。
“嘖,”朱由檢撇撇嘴,隨手將拆散的零件丟回描金漆盒裡,“花裡胡哨,中看不中用。有這功夫琢磨這些玩意兒,不如想想怎麼把燧發槍的彈簧弄出來。”他嫌棄地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方正化無聲地上前,將那盒價值不菲的玩具蓋上,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殿下,魏公公此舉……”他聲音低沉,帶著慣有的冷靜分析,“送這些精巧玩物,是坐實您‘玩物喪誌’的名聲,讓朝野上下更輕視您。索要‘琉璃光’,既是試探咱們的虛實,也是想看看這東西到底有何玄機,值不值那個價。恐怕……咱們這點‘奇技淫巧’的家底,已經入了廠公的眼了。”
“入了眼又如何?”朱由檢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庭院裡幾株在微風中搖曳的翠竹,語氣帶著一絲少年人的桀驁,眼底卻是一片冰寒,“他以為送點玩具,本王就真的會沉迷其中,變成個隻知嬉戲的廢物?他以為本王獻出一麵鏡子,是怕了他,是向他示弱討好?”他冷笑一聲,“方正化,你信不信,那麵鏡子此刻多半已經擺在魏忠賢的案頭,他正對著那光可鑒人的鏡麵,欣賞他那張‘九千歲’的尊榮,心裡盤算著怎麼把這東西也變成他斂財或者控製人心的工具?他越是覺得本王貪財好物、目光短淺,越是輕視本王,對咱們就越有利!”
方正化微微躬身:“殿下深謀遠慮。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廠公今日能派李永貞來‘送果子’,明日就可能派更棘手的人來‘查探病情’。”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楊漣上疏之事後,廠公對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脅都更加敏感。信王府雖偏安一隅,但畢竟是龍子鳳孫,又在京城搞出這些動靜……恐怕難以長久置身事外。”
朱由檢沉默了片刻。方正化的話戳中了他心底那根緊繃的弦。魏忠賢的陰影如同逐漸收緊的網。肥皂、美酒、玻璃鏡……這些能帶來巨大財富的東西,此刻也成了引人注目的靶子。低調發育的空間正在被壓縮。
“你說得對。”朱由檢轉過身,眼神變得銳利,“魏忠賢這老閹狗,就像一隻趴在皇兄這棵大樹上的毒蜘蛛,正忙著把整個朝廷都織進他那張粘稠腐敗的網裡。咱們現在,還隻是網邊一隻不起眼的小蟲子。但蟲子,也得有蟲子的活法,更得有蟲子蛻變成龍的那一天!”他用力握了握拳,骨節發出輕微的脆響。
“當務之急,是兩條腿走路。”朱由檢的思路異常清晰,完全不像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第一,收縮鋒芒。王心之!”
“奴婢在!”一直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的王心之連忙應聲。
“肥皂和‘信王醉’的生意,暫時照舊,但出貨量控製一下,彆太紮眼。尤其那些勳貴府上,彆讓他們為了搶貨再打起來!玻璃鏡子,立刻全部停掉!一塊都不許再往外流!現有的存貨和工藝資料,全部封存,轉移到最隱秘的地方。對外就說……嗯,就說原料難尋,匠人失手,暫時做不出來了。”朱由檢果斷下令。
“是,殿下!奴婢明白!”王心之小雞啄米般點頭,心裡雖然心疼那白花花的銀子,但也知道輕重。
“第二,”朱由檢的目光轉向方正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咱們不能光想著怎麼躲開蜘蛛網,更得想想怎麼長出更鋒利的爪牙!光靠咱們工坊裡那幾個鐵匠木匠,搞點肥皂鏡子還行,想造出能改變天下的利器,遠遠不夠!咱們需要真正的大才!能把本王腦子裡那些奇奇怪怪的圖樣和想法,變成實打實的、能殺人、能開山、能定乾坤的寶貝的大才!”
方正化心領神會:“殿下指的是……之前讓李若璉留意的那種人才?”
“沒錯!”朱由檢眼中閃爍著求賢若渴的光芒,“上次你提過一嘴,說李若璉那邊似乎有點線索?一個屢試不第的舉人,卻整天鼓搗些農具、器械,還寫什麼書?”
方正化立刻從袖中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雙手奉上:“回殿下,正是。此人名叫宋應星,江西奉新人。這是李若璉昨日才遞來的密報摘要。”
朱由檢接過紙條,快速掃視。上麵是李若璉那剛勁有力的筆跡,信息簡潔卻關鍵:宋應星,字長庚,江西奉新人。萬曆四十三年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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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況:屢試春闈不第,心灰意冷,遊曆四方。不喜空談理學,專好農工實學,常深入田間作坊,記錄百工技藝。據聞正著手編纂一部彙集天下工巧之書,名為《天工開物》待確證)。行蹤:半月前入京,寄居崇文門外大通客棧。行囊中多礦石、植物標本及奇異圖紙,常出入琉璃廠、鐵匠鋪、書肆。為人清高耿介,不善鑽營,囊中羞澀。
評價:此人所好,確為奇技淫巧,然其鑽研之深、涉獵之廣,非尋常匠人可比。且觀其言行,似有經世濟民之誌,非純然玩物喪誌之輩。
風險:其行止已略顯怪異,恐引起廠衛注意。另,其兄宋應昇現任浙江桐鄉縣令,官聲尚可,與閹黨無甚瓜葛。
“好!好一個‘非尋常匠人可比’!”朱由檢看完,忍不住拍案叫好,臉上露出興奮之色,“就是他!李若璉這眼光,毒!宋應星……《天工開物》……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興奮地在殿內踱了兩步,仿佛已經看到了這位未來的科技巨匠在為他效力。
方正化看著自家殿下少有的激動,提醒道:“殿下,此人雖好,但眼下風聲正緊。魏公公耳目遍布京城,宋應星這等行蹤特異之人,恐已入有心人之眼。且其寄居客棧,人多眼雜,貿然接觸,風險不小。”
朱由檢冷靜下來,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嗯,不能硬來。咱們得演一出戲,既要讓這位‘匠神’心甘情願地跟咱們走,還得避開魏忠賢那些鷹犬的耳目……”
他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湊近方正化,低聲吩咐起來。方正化凝神細聽,不時微微點頭,那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一絲了然和讚許。
……
與此同時,崇文門外,大通客棧一間簡陋的下房裡。
房間狹小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黴味和墨汁、礦石粉塵混合的奇異氣息。靠窗的破木桌上,堆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幾塊顏色斑駁、形狀各異的礦石;幾株曬乾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幾個粗糙的木製或鐵製的小模型;最顯眼的,是厚厚一疊寫滿蠅頭小楷的稿紙,上麵還畫著各種複雜的結構圖——有水車的,有紡車的,甚至還有類似簡易火炮的剖麵圖。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年約三十許的男子,正伏在桌前,就著昏暗的光線,全神貫注地用一支禿筆在稿紙上勾勒著。他麵容清臒,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的文氣,卻又夾雜著長期奔波勞碌的風霜和一絲揮之不去的鬱結。正是宋應星。
他畫的是一個改良型風箱的結構圖,試圖解決鼓風效率的問題。畫著畫著,他眉頭緊鎖,似乎遇到了難以突破的瓶頸,煩躁地擱下筆,長長歎了口氣。
“唉……格物之理,知易行難啊!”宋應星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目光落在桌角那塊暗紅色的赤鐵礦上。這是他剛從京郊一個廢棄礦坑裡撿來的,成色不錯,但如何更高效地從中煉出好鐵,他查閱了不少古籍,也請教過一些老匠人,卻始終不得其法。科場失意,抱負難伸,連這格物致用的探索也處處碰壁,一股濃濃的挫敗感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