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場一片死寂。
隻有風吹過乾枯麥葉的沙沙聲。
王老實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手裡的破布片掉地上都沒察覺。旁邊的管事和莊戶們,表情呆滯,眼神發直,仿佛看到了神仙。二十人,一天半?連土方量都精確到“鬥”了?這…這方公公的腦袋,是鐵打的算盤成精了嗎?
就連一直對朱由檢“奇技淫巧”持保留態度的魯大,也忘了腰疼,傻愣愣地看著方正化,喃喃道:“我的個老天爺…這賬房先生…不,這方公公…怕不是文曲星管賬房的親戚下凡了?”
朱由檢努力繃著小臉,忍住想翹起來的嘴角。嗯,方伴伴這“人形計算器”的技能點,關鍵時刻就是好用!這逼裝得,滿分!
“都聽見了?”朱由檢小手叉腰,努力拿出“主心骨”的氣勢,“王莊頭,就按方伴伴說的,立刻組織人手,分段開挖!魯師傅,調兩組滑輪過來幫忙運土!要快!咱們跟老天爺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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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王爺!”王老實如夢初醒,激動得胡子直抖,聲音都變調了,“都聽見王爺吩咐了嗎?動起來!快動起來!挖溝!引水!”
莊戶們爆發出劫後餘生般的巨大熱情和乾勁。工具不夠,回家拿!人手不夠,老人孩子也來幫忙運土!滑輪組被架設在需要大量運土的地段,沉重的土塊裝在筐裡,掛在繩索上,幾個人合力一拉,土筐就輕飄飄地滑了上去,效率驚人。
朱由檢也沒閒著,化身“施工現場小監工”,背著小手,頂著烈日,在溝渠沿線來回溜達,不時用小腳踢踢挖歪的溝沿,或者指著某處:“這裡,再深半寸!氣泡說了算!”小小的身影,硬是走出了指點江山的派頭。
方正化則像個無聲的影子,寸步不離地跟在朱由檢身後半步的位置,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一切風吹草動,特彆是那幾個魏忠賢的眼線。那幾個家夥看著熱火朝天的工地,看著那神奇的滑輪組和嘩嘩流向田地的井水,又看看那條正在快速延伸、仿佛被無形之手精確規劃的溝渠,臉上的驚疑越來越濃,竊竊私語一番後,其中一個悄悄溜走了。
太陽西斜,染紅了天邊的雲霞。
“通水啦!”
一聲激動到破音的呐喊響徹皇莊。最後一段溝渠被挖通,小河裡那點可憐的渾水,順從地沿著新挖的“水平儀”路線,汩汩流淌,越過河岸,流過高地,一直浸潤到那片最乾渴的、位於坡上的麥田!
渾濁的水流漫過乾裂的土塊,發出滋滋的聲響,迅速被吸收。蔫黃的麥苗貪婪地汲取著這救命的甘霖,仿佛能聽到它們舒展枝葉的聲音。
“水來了!麥子有救了!”
“王爺萬歲!王爺神了!”
“方公公神算啊!”
“魯師傅,您這滑輪,真是神物!”
莊戶們爆發出震天的歡呼,不少人直接跪在濕潤的泥地裡,激動地對著朱由檢的方向叩頭。王老實老淚縱橫,對著朱由檢深深作揖:“王爺!您…您真是我們皇莊的活菩薩啊!這法子…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魯大揉著還有點疼的老腰,看著那嘩嘩的水流和歡呼的人群,再看看那幾組還在不知疲倦運著土的滑輪,咧開大嘴嘿嘿直笑,之前的懷疑一掃而空:“嘿嘿,王爺這書…沒白讀!真沒白讀!邪門是邪門,可真好使!”
朱由檢站在坡上,看著腳下歡呼的人群和浸潤在水中的田地,夕陽的金光給他小小的身影鍍上一層暖色。他悄悄鬆了口氣,抹了把額頭的汗。這第一場抗旱實戰,效果還不錯。滑輪組、水平儀、人力統籌,這些基礎物理和管理知識的應用,總算開了個好頭。雖然水量還是有限,但至少保住了核心田塊,更重要的是,在莊戶心中,甚至可能在那些眼線背後的人心裡,埋下了一顆種子——“信王,有點不一樣的本事”。
就在這充滿希望和感激的氛圍達到頂點時,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粗暴地撕破了夕陽下的寧靜。
塵土飛揚中,七八個穿著東廠番役服色的漢子騎著馬,如狼似虎地衝了過來,馬蹄差點踏進剛挖好的水渠裡。為首一人,麵皮白淨卻眼神陰鷙,留著兩撇鼠須,正是魏忠賢手下得力的百戶,趙敬忠。
人群的歡呼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莊戶們臉上還殘留著笑容,眼神卻瞬間被恐懼填滿,如同受驚的鳥雀,紛紛後退,噤若寒蟬。王老實的臉唰地一下白了,腰彎得更低。
趙敬忠勒住馬,居高臨下地掃視了一圈熱火朝天的工地,目光特意在那幾組奇特的滑輪裝置和新挖的、引著水流的溝渠上停留了片刻,最後才落到坡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他嘴角慢慢咧開,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尖細的嗓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股子掩飾不住的陰冷和探究:
“喲!信王殿下,好大的陣仗啊!您這又是木輪子飛天,又是琉璃管子指路,引水救苗,當真是悲天憫人,澤被蒼生呐!督公他老人家在宮裡聽說了,都嘖嘖稱奇,特意吩咐小的過來瞧瞧…”
他故意頓了頓,鼠須抖動著,陰鷙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牢牢釘在朱由檢身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進死寂的空氣裡:
“…您這救民於水火的‘奇技淫巧’,督公他老人家,也想開開眼呢!”
夕陽的餘暉像潑灑的熔金,把朱由檢小小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剛剛濕潤的田埂上。趙敬忠那陰惻惻的話音落下,仿佛給這片剛剛燃起生機的土地驟然潑了一盆冰水。
空氣凝固了。
方才還震耳欲聾的歡呼和感激,此刻被一種無聲的、巨大的恐懼所取代。莊戶們僵在原地,連呼吸都放輕了,眼神驚恐地在坡上的小王爺和騎在馬上的東廠番子之間來回逡巡。王老實佝僂著背,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土裡,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魯大臉上的笑容也徹底消失,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粗糙的大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後腰彆著的短斧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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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賢!那個名字本身就帶著血腥和死亡的陰影。他要“開開眼”?這哪裡是開眼,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滑輪組、水平儀、新挖的水渠…這些在莊戶眼裡救命的“神物”,落在東廠眼裡,就是“奇技淫巧”,是僭越,是禍根!趙敬忠身後的幾個番役,手已經有意無意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眼神不善地掃視著工地上那些顯眼的滑輪架子和引水溝渠,如同餓狼在打量新鮮的肉。
方正化一直如同影子般靜立在朱由檢身後半步,此刻,他那張萬年不變的白淨麵孔上依舊看不出絲毫波瀾,隻有那雙細長的眼睛,在趙敬忠話音落下的瞬間,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如同最精密的機括被觸發。他寬大的袖袍之下,垂在身側的右手,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仿佛已經扣住了袖中那冰冷淬毒的鋼針。他的氣息變得愈發沉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隻等那投石問路後,是驚起滔天巨浪,還是歸於死寂。
朱由檢的小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咚咚作響,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他麵上竭力維持著“困惑不解”的孩童表情,小眉頭微微蹙起,眼神裡適時地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和“無辜”,仿佛真的不明白趙敬忠話裡的深意。他藏在袖子裡的小手卻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來了!比他預想的更快,更直接!魏忠賢這老閹狗,果然無孔不入!自己這“物理抗旱”的動靜,到底還是捅進了他那雙時刻盯著自己的毒眼裡。
“奇技淫巧”…這四個字像淬毒的冰錐。這帽子一旦扣實了,輕則被斥責玩物喪誌,重則…朱由檢不敢深想。他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過趙敬忠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掃過他身後番役按在刀柄上的手,最後落在坡下那幾組剛剛還在歡快運作、此刻卻顯得格外突兀的滑輪組上。
怎麼辦?是繼續裝傻充愣,用“孩童玩鬨”、“雜書所見”搪塞過去?還是…
趙敬忠騎在馬上,看著坡上那“懵懂”的小王爺和下麵那群驚弓之鳥般的莊戶,嘴角那抹陰笑更深了。他像是很享受這種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慢悠悠地補充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督公說了,殿下年幼聰慧,關心農桑,本是好事。隻是這些…這些機巧之物,”他揚了揚馬鞭,遙遙指了指那些滑輪,“還有那能看地勢高低的琉璃管子,瞧著新鮮是新鮮,可莫要被些方外雜書迷了心竅,玩物喪誌才好。殿下身份貴重,萬一被這些‘奇物’傷了碰了,或是…引得人心浮動,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特意在“引得人心浮動”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那些還在緩緩流淌著救命水的溝渠,以及溝渠旁臉上殘留著感激淚痕的莊戶們。
“所以啊,”趙敬忠拉長了調子,像毒蛇吐信,“督公體恤殿下,特意吩咐小的,把這些‘新奇玩意’的圖樣,還有那琉璃管子,帶回去給宮裡的巧匠掌掌眼。一來呢,是替殿下把把關,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二來嘛…嘿嘿,也是怕殿下年紀小,被彆有用心的人蒙蔽,用了些…來曆不明的東西。”
圖樣?水平儀?
朱由檢的心猛地一沉。這已經不是開開眼了,這是要抄底!要把他這點剛剛萌芽的技術家底連根拔起!工坊裡那些核心圖紙,那些凝聚了現代物理知識的草圖,還有這簡易水平儀…一旦落到魏忠賢手裡,後果不堪設想!那些工匠…魯大他們…
一股怒火猛地衝上朱由檢的頭頂,燒得他小臉都有些發燙。但他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用疼痛提醒自己冷靜。不能衝動!現在撕破臉,就是死路一條!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帶著點被誤解的委屈和孩童的執拗:“趙百戶,那些木輪子…是本王在宮裡一本講墨家機關的古書上看到的!本王見莊戶們挑水澆地太辛苦,想著能省點力氣…那琉璃管子,是本王…是本王想喝水時看泡泡玩,讓工匠隨便做的!不是什麼‘奇物’!督公…督公是不是誤會了?”
他一邊說,一邊“求助”似的看向旁邊的方正化,小眼神裡全是“方伴伴快幫我解釋”的意味。
方正化立刻上前一步,對著趙敬忠的方向微微躬身,聲音平板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恭敬:“趙大人明鑒。王爺心係皇莊稼穡,見天旱苗枯,心中焦急。那滑輪之製,確係殿下翻閱《天工開物》殘篇、《墨子》注本所得,隻為省莊戶之力。至於那琉璃管,不過是孩童戲水觀泡之物,內務府琉璃作常有廢棄邊角料,奴婢見王爺喜歡,便尋了匠人做了個粗陋的玩意兒哄殿下開心,絕無他意。督公日理萬機,為陛下分憂,實不該為此等微末小事勞神。”他巧妙地把《天工開物》此時尚未成書)說成殘篇,把水平儀說成孩童玩具,把來源推給內務府邊角料,既撇清了“奇技”的嫌疑,又暗中捧了魏忠賢一句。
趙敬忠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細長的眼睛眯起來,像毒蛇在審視獵物。他顯然不信這番說辭。那滑輪組省力的效果,他剛才遠遠看得清清楚楚,絕不是“省點力氣”那麼簡單!那琉璃管子指路的精準,更非“孩童戲水”能解釋!這小王爺,還有這個看似恭順實則滴水不漏的方正化…都在跟他耍滑頭!
“哦?《墨子》?《天工開物》?”趙敬忠陰惻惻地重複著,馬鞭輕輕拍打著自己的掌心,“方公公倒是博聞強記。不過嘛…”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森冷,“督公的吩咐,就是天大的事!圖樣和那琉璃管子,今日,咱家必須帶走!殿下若是不便,咱家隻好自己派人,去您那‘檢修王府舊物’的工棚裡…‘找找’了!也省得殿下身邊的工匠們…說不清楚!”
“自己派人去找”!
這赤裸裸的威脅,如同寒冬臘月兜頭澆下的一桶冰水,讓朱由檢渾身血液幾乎凍結。
方正化袖中的手指,猛地繃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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