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信王府演武場,本該是舞刀弄槍、操練護衛的熱鬨地界。眼下卻成了鐵匠、木匠們揮汗如雨的主戰場。煙囪冒出的滾滾黑煙都快把枝頭剛抽芽的新葉熏卷了邊,空氣裡塞滿了焦糊的鐵腥味和汗水混合的氣息。幾座新起的磚窯式爐子在角落“呼呼”作響,鼓風機被簡陋的水車驅動著,發出單調疲憊的呻吟。
一個精瘦的老工匠,正舉著個剛出爐的玩意兒,臉憋得像個紫茄子,眼睛死死盯著那上頭細細的螺旋紋路。他頭發蓬亂,青灰褂子袖口燎出好幾個洞,兩隻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激動得直發抖,手背上還有幾道新鮮熱乎的燙痕。
“成…成了?”旁邊一個壯實的年輕工匠脖子伸得老長,嗓子眼像被什麼堵著,聲音劈了叉。
“像……瞧著像是!”老工匠喉嚨裡滾了幾下,擠出幾個字,“來,老四,你來瞧瞧!老夫眼花了,你眼神利索些!”他哆嗦著手,把那件還冒著微弱熱氣的物件遞過去。
被喚作老四的工匠接過來,湊到僅有的亮光底下,眉頭擰成了疙瘩,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跳出去。那是槍管的內壁,借著天光,能清晰看到裡麵刻著一條極細、極勻稱的螺旋細線,像一條冷冰冰的銀蛇鑽透了黝黑的鋼鐵。
“真的啊!宋先生您看!這是真的膛線啊!”老四猛地跳起來,像個拿到心愛玩具的孩子,差點把手裡滾燙的槍管扔出去,“這紋路,又深又勻!跟王爺圖上畫的一模一樣!老天爺啊……”
轟隆!
一聲巨響猛地從旁邊的試驗台炸開,石破天驚!
圍觀的工匠們本能地齊刷刷抱頭蹲地,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酸。煙塵彌漫開來,夾著硫磺和硝石的嗆人味道。
那個被叫做“宋先生”的老頭卻像聾了似的,兀自蹲在地上,撚起幾片碎裂的黑色金屬塊,在指尖小心撥弄著,眼神專注得仿佛在鑒寶,嘴裡念念有詞:“這個……這崩開的茬口不對……瞧這紋路,還是脆了……像是火候沒拿準?還是炭粉加多了?”
“宋應星!”一個帶著三分戲謔七分威嚴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朕……咳咳,本王這耳朵,遲早要被你這‘宋氏開山雷’震聾不可。”
角落裡支著把舒適的躺椅,信王朱由檢歪在椅中,臉上一副虛弱的病懨懨模樣,一隻手有氣無力地揉著額角。旁邊站著心腹太監方正化,拿著柄拂塵,腰杆挺得筆直,臉上一絲不苟。他那雙眼珠子卻像裝了雷達,一刻不停地掃視著全場。
宋應星這才猛地驚醒,抬頭看向朱由檢那邊,臉上依舊殘留著技術狂人的狂熱光澤。“王爺恕罪!您看這斷口!”他像個捧著剛出鍋點心的孩子,小跑著過去,把幾塊焦黑的金屬碎片舉到朱由檢麵前,“崩開的茬口紋理粗了,說明這煉出來的鋼,韌勁兒不夠啊!還得淬火水再涼些試試?或者多回幾次火?王爺您那書裡有說……”
方正化的眉毛幾不可查地抖了抖。這位主子爺自從建了這秘密工坊,平日裡裝病裝得滴水不漏,唯獨在這兒,像是身上哪根筋鬆動了,眉眼間的從容裝得就不夠瓷實了。尤其對著宋應星這種一聊“奇技淫巧”就不要命的人形書呆子。他咳嗽一聲,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肅殺的冷意:“宋先生,王爺的《格物基礎》是天書,不是菜譜!”
朱應星一拍腦門,猛然醒悟過來,尷尬地搓著手:“是是是,下官失禮!王爺恕罪!可…可這鋼……”這老頭兒的臉在技術的激動和惶恐間左右拉扯,顯得有點滑稽。
“沒事,”朱由檢懶洋洋地擺手,嘴角憋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笑,“韌勁不夠,那是炭多了。書裡不寫了麼?那叫……嗯,‘含碳量過高則性脆’?”他頓了頓,“少加點焦炭粉,試試。還有,淬火的溫度再低個十來度,水也得換新的,最好是深井裡剛打上來的。”他說得慢條斯理,仿佛在討論今天王府廚房該做幾道菜。
宋應星愣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那力道聽著都疼:“對啊!炭粉!下官是怕鋼不硬,多加了一把…這書裡寫得多明白…誒!”他又想捶胸頓足,眼角餘光掃到方正化那張麵無表情、眼神卻利得像小刀子的臉,立馬把剩下的懊悔硬生生咽回去了。
“王爺真乃神人也!”宋應星強忍著撲上去探討含碳量微觀原理的衝動,憋紅了臉蹦出一句。
“少拍馬屁。”朱由檢哼了一聲,努力維持著那點“病弱親王”的矜持。他目光投向剛才那根帶著膛線的槍管。這玩意兒要是能量產,配上穩定可靠燧發擊發裝置,那可是……他腦子裡“刷”地蹦出一排排排隊槍斃的紅龍蝦兵,嘴角肌肉用力下壓才沒笑出來。“宋先生,那膛線,可能穩定造出來了?”
“能!能!”宋應星一下子又活了,興奮得聲音都高了八度,“剛才用那鑽架子,下麵裝了軸承,再配上您圖紙上那套水力定速轉輪的玩意兒,鑽頭轉得又穩又勻!剛剛這管子就是那玩意鑽出來的!那紋路,深淺一毫厘都不差!簡直……簡直比宮裡頭繡娘織的團龍紋還要精細!王爺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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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媽呀!”一聲怪叫打斷了宋應星的滔滔不絕。
砰!哐當!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飛魚服的精壯漢子——李若璉,正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扶著旁邊翻倒的水桶,腳底下一灘水亮得晃眼。他顯然是剛被嗆人的硝煙和刺耳的噪音折磨得暈頭轉向,一不留神撞倒了剛打來準備淬火用的井水桶。鼻血順著指縫“嗒嗒”滴在嶄新的飛魚服上,顯得格外喜慶。
“蠢死了。”方正化翻了個極其不明顯、但存在感極強的白眼,聲音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的,“弄這一地狼藉。”
“李千戶,這是急著給你那飛魚服染個新色兒?”朱由檢靠在椅背上,語氣涼颼颼的,眼神在他那身價值不菲的錦衣衛行頭上溜了一圈,“還是打算給我這淬火工坊當移動警示牌?”
李若璉疼得呲牙咧嘴,手忙腳亂地想找東西堵鼻子,聞言更是臉上陣紅陣白,隻恨地上沒縫鑽進去。他頂著鼻血和濕漉漉的飛魚服,一跺腳硬邦邦地嚷道:“王爺容稟!屬下……屬下就是聞不慣這股味兒!熏人!”
朱由檢一副“我懂”的寬容表情,點點頭:“理解,理解。畢竟是金貴鼻子。宋先生,咱們也彆難為千戶大人了。”他話題一轉,語氣帶上了點不易察覺的促狹,“那幾根鑽廢了的管子,留著也是占地方,不如……拿去讓李千戶練練手?看看新紋路好不好使?”
李若璉:“……”鼻血好像流得更歡暢了些。
“哈哈哈哈!”人群裡不知哪個膽子大的工匠忍不住發出悶笑聲,趕緊又憋了回去。
朱由檢重新躺回椅背,拿起手邊一盞溫度恰到好處的清茶,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爐火映著他側臉,額角滲出點細密的汗珠。演戲不容易,既要像個病秧子,又得暗戳戳地興奮,心累。他看著那片狼藉卻生機勃勃的混亂景象:宋應星指揮著工匠重新配料,鼓風機加大馬力“嗚嗚”嘶吼,爐口重新噴吐出灼熱的氣浪;李若璉頂著一臉的血加黑灰的混合物,氣呼呼地帶著手下把廢槍管搬到空曠角落;方正化像個幽靈監工似的在那新鑽出來的膛線槍管旁站定,微微俯身,幾乎是用繡花般的精神捏起一根小木棒,小心翼翼地往那幽深的管口裡探視……那眼神裡除了慣有的審慎,此刻竟混雜著一絲罕見的、近乎迷醉的讚歎。
成了。朱由檢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第一步,技術最核心最要命的一環——能把鑽膛線槍管的工具鋼搞定,基礎才算是夯穩了。這燧發膛線槍一旦真能量產……腦子裡又跑過一堆排著隊挨槍子兒的辮子兵。
他愜意地把茶杯放回小幾上,正琢磨著待會兒回去躺椅上該想個什麼新姿勢裝死。
方公公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退到他身側,嘴唇幾乎沒動,低得如同耳語的聲音卻精準地送入朱由檢耳中:
“王爺,府門外,九千歲座下那位‘笑麵虎’張公公,領了四個精悍番子遞了帖子,說是久慕王爺府上新進的好彩繪琉璃,想來開開眼。”
朱由檢臉上的那點輕鬆愜意瞬間凝固,像一幅沒來得及掛好的假畫,緩緩地、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爐火燃儘處,技術壁壘轟然撞破;
九千歲爪牙叩響王府,笑麵藏刀。
當第一縷膛線的寒光掠過信王眼底,真正的對弈才剛剛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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