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媚香樓。
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脂粉香和若有若無的酒氣,絲竹管弦之聲如同溫柔的潮水,一波波漫過雕梁畫棟。這裡是金陵城最負盛名的銷金窟,也是江南士紳、達官顯貴流連忘返的溫柔鄉。
二樓臨河的一間雅室,窗戶半開,河風帶著水汽吹進來,稍稍驅散了室內的暖香。阮大铖斜倚在鋪著錦緞的軟榻上,手裡把玩著一隻剔透的琉璃酒杯,眼神卻像鉤子一樣,黏在對麵撫琴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著素雅的月白襦裙,發髻鬆鬆挽起,隻斜插一支碧玉簪。她低垂著眼簾,纖纖十指在古琴上撥弄,琴音淙淙,如清泉石上流,與樓下喧囂的絲竹靡靡之音截然不同。她便是媚香樓新近聲名鵲起的清倌人——李香君。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好!好一曲《高山流水》!”阮大铖撫掌讚歎,放下酒杯,眼中精光閃爍,“香君姑娘琴藝超絕,更難得的是這分清氣,在這秦淮河上,當真是一股清流啊!”
李香君微微欠身,聲音清泠如玉:“阮大人謬讚了。香君粗通音律,不敢當‘超絕’二字。倒是大人,聽聞您精通音律,更寫得一手好曲,香君班門弄斧,讓大人見笑了。”
“誒!”阮大铖擺擺手,一臉受用,“香君姑娘過謙了!老夫那點雕蟲小技,怎敢在姑娘麵前獻醜?倒是姑娘……”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曖昧,“不僅琴彈得好,這容貌氣質,更是萬裡挑一!難怪連京裡來的貴人都對姑娘念念不忘啊!”
李香君心中一動,麵上卻不動聲色,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京裡貴人?大人說笑了,香君蒲柳之姿,怎會入得貴人法眼?”
“哈哈!”阮大铖得意地捋了捋胡須,“香君姑娘不必自謙。老夫說的,可是當今九千歲魏公公身邊的紅人,崔呈秀崔大人!他前日來信,還特意提及姑娘,說姑娘才貌雙絕,是秦淮河上不可多得的妙人兒!托老夫……好好照拂呢!”他故意把“照拂”二字拖長了音,眼神越發露骨。
李香君心中冷笑,崔呈秀?魏忠賢的走狗!看來方正化公公的情報沒錯,這阮大铖果然攀上了閹黨的高枝!她麵上卻浮起一抹恰到好處的紅暈,羞澀地低下頭:“崔大人……抬愛了。香君惶恐。”
“惶恐什麼!”阮大铖大手一揮,豪氣乾雲,“有老夫在,有崔大人在,香君姑娘隻管安心!在這金陵城,沒人敢動你一根手指頭!”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借著酒意,話匣子也打開了,“不瞞姑娘說,老夫如今……嘿嘿,也算是九千歲門下的人了!這江南地麵上,大小事務,多少也得看老夫幾分薄麵!”
“哦?”李香君適時地抬起頭,眼中帶著好奇和一絲崇拜,“阮大人深得九千歲和崔大人器重,想必……結交的都是京中顯貴吧?香君久居江南,孤陋寡聞,真想聽聽京城的繁華氣象,還有……那些大人物的風采呢。”
這崇拜的眼神,恰到好處的恭維,讓阮大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本就喜歡炫耀,如今攀上閹黨,更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借著酒勁,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香君姑娘想聽京城的事?那老夫就給你講講!九千歲他老人家,如今可是權傾朝野!內閣六部,哪個敢不聽號令?就連那些藩王勳貴,見了咱也得客客氣氣!”
他湊得更近,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李香君臉上:“就說前幾日,九千歲在府中設宴,那排場!嘖嘖!光祿寺的珍饈美味,堆得跟小山似的!赴宴的,那可都是跺跺腳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兵部尚書崔呈秀崔大人,錦衣衛都指揮使田爾耕田大人,還有那個……那個工部尚書吳淳夫吳大人!對了,還有東廠掌刑千戶孫雲鶴孫大人!都是九千歲的心腹!”
李香君的心跳微微加速,臉上卻保持著天真好奇的笑容:“這麼多大人物呀!香君聽著都暈了。那……他們平日裡都聽九千歲的嗎?會不會……也有人不聽話呀?”
“不聽話?”阮大铖嗤笑一聲,帶著不屑,“誰敢?!九千歲手裡握著他們的命根子呢!誰不聽話,一張條子遞上去,輕則丟官罷職,重則……嘿嘿,詔獄裡走一遭!骨頭再硬也得軟!”他似乎覺得說得太露骨,又壓低聲音,“不過嘛……也確實有些不開眼的,比如那個……那個被罷官的徐光啟,還有他那個學生孫元化,整天鼓搗些奇技淫巧,不務正業!九千歲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
“哦……”李香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纖纖玉指無意識地撥弄了一下琴弦,發出一個清越的音符,“那……九千歲手下這麼多能人,都是怎麼聚到一起的呀?香君聽說,京城裡黨派林立,會不會……有人是假意投靠,暗地裡……”
“暗地裡?”阮大铖眼睛一瞪,隨即又得意地笑起來,“香君姑娘多慮了!九千歲他老人家明察秋毫!誰忠誰奸,心裡門兒清!手裡頭……嘿嘿,可是有本賬的!”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腰間懸掛的一個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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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君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小動作。那錦囊鼓鼓囊囊,似乎裝著什麼硬物。她心中警鈴大作,臉上卻笑得更加嫵媚:“阮大人真是見多識廣!香君聽得都入迷了。大人再喝杯酒潤潤喉?”她提起溫在炭爐上的銀壺,姿態優雅地為阮大铖斟滿酒杯。
“好!好!”阮大铖被美人斟酒,更是飄飄然,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儘。幾杯黃湯下肚,他眼神開始迷離,舌頭也有些打結。
李香君趁機道:“大人,香君新得了一本前朝孤本琴譜,有些地方晦澀難懂,想請大人移步書房,指點一二,不知大人……”
“琴譜?孤本?”阮大铖一聽,更是來了精神他自詡風雅),“好!好!老夫最愛鑽研這些!香君姑娘,帶路!帶路!”
書房內,陳設清雅。阮大铖醉眼朦朧地翻看著李香君遞上的“孤本琴譜”實為方正化偽造),嘴裡還煞有介事地評點著:“嗯……此處指法精妙……此處轉調略顯生硬……”
李香君站在一旁,看似恭敬聆聽,眼角餘光卻飛快地掃視著書房。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阮大铖隨手解下、放在書案一角的那個錦囊上。